第二卷 廟宇 第十章 死亡的花

我睜開惺忪的睡眼,自覺只是打了個盹,便再次闔上眼睛滑回夢鄉。可隨即又遲鈍地掙扎著想要醒來。有什麼事情不對。

我奮力睜眼,閉眼,再睜開。不管是什麼不對,都跟這個有關——我的眼睛不管是睜是閉,都只看到一片黑暗。原本這很合理:天色很黑,我的窗戶又不在街燈照射的範圍以內。這說得通,但有一個問題——我記得我的房門沒關,而走廊的燈是開的。可我看不到我門口該有的長方形白色光斑,也看不到加布麗埃爾的門。

現在我可足夠清醒了,於是一躍而起。我屏住呼吸仔細傾聽,可除了我腕錶的滴答聲之外什麼也沒有。我小心翼翼地移動我的手,看看發光的表面——三點十七分。看來我睡著的時間比預計的要久,走廊的燈已經關了。

我頭部發麻,全身僵硬而沉重,嘴裡覺得很苦澀。我掀開毛毯爬出椅子,笨拙地移動著,肌肉僵硬。我邁開穿著襪子的雙腳,悄悄走到門邊,結果猛然撞了上去。門被關上了。當我推開門時,走廊的燈依然是亮著的。走廊襲來的空氣似乎格外新鮮純凈,令人精神一振。

我掉頭回到房裡,抽動鼻翼。屋子裡有股陳舊的香氣,淡而滯澀,聞來與其說是花的芬芳,不如說是枯死的花朵。白鈴蘭、牽牛,或許還有其他一兩種。我花了點兒時間想把味道分門別類地鑒別出來,努力想判斷到底有沒有金銀花的氣味。然後我模糊地記起自己似乎夢到了葬禮。我斜倚著門框,力圖回想夢的細節,就這樣又陷入沉眠。

頸部肌肉因為頭部垂得過低而痙攣起來,於是我驚醒了。雙腿已經站得沒了知覺,我奮力睜眼,獃獃地琢磨著自己為什麼沒去床上睡。也許我不該睡覺是有原因的,我迷糊地想著,我得把這個原因想起來。我用單手抵住牆壁穩住自己,手碰到了電燈開關,還足夠清醒,知道應該按下去。

燈光令我的眼睛灼痛。我眯著眼睛,看到了周圍的現實世界,也想起來自己尚有工作需要完成。我朝浴室走去,用冷水潑了頭臉之後,依然魯鈍而迷糊,但至少已經恢複了部分意識。

我關上燈,穿過走廊來到加布麗埃爾的門前豎耳窺聽,一無所獲。我打開門,步入室內,然後把門關上。我的手電筒照出一張空床,被子掀到了床尾。我伸手碰碰床上她睡過的痕迹——是冷的。浴室和更衣間都沒人。床邊地上擱了雙綠色拖鞋,一件綠色的類似晨袍的織物搭在椅背上。

我回房穿上鞋,然後走下前面的樓梯,打算把這房子徹底檢查一番。我會先輕手輕腳地進行,然後,如果什麼也沒找到——這大有可能——那就得開始四處亂踢房門,把房客們一個個揪下床來,搞它個天翻地覆,直到我找到那女孩。我是想儘快找到她,不過她比我早動身太多,現在就算慢個幾分鐘也沒多大差別;所以我雖然不至於浪費時間,也沒必要拚命趕。

從二樓往一樓走的時候,我看到下面有什麼東西在動——或者該說,只瞥見了影子,卻沒看到是什麼。那東西從臨街的門移動進屋內。我那時正在下樓梯,眼睛望著電梯,欄杆擋住了我的視線,看不到門。實際上我瞄到的是在右上方六根扶欄間一掠而過的影子。等我將目光聚焦到那裡時,早已空無一物。我覺得我看見了一張臉,然而任誰處在我當時那種情況,也都會有這種假想。實際上我只是瞥見了某個暗淡的白色東西。

等到了一樓,大廳和我視野中的走廊都是空的。我朝屋後走去,然後停步。自醒來後第一次,我聽見了一聲響動,而且並非來自我自己。臨街的大門之外,有鞋底正碾磨著石階。

我走向前門,一手摸著門閂,另一隻搭上彈簧鎖,喀嚓一聲將它們同時抽開,左手猛地拉門,右手握槍。

埃里克·柯林森站在第一級石階上。

「你他媽的到這兒幹什麼?」我沒好氣地問道。

說來話長,而且他又因為太過亢奮而詞不達意。我勉強整理出來的結果是:他這陣子習慣每天打電話詢問里斯大夫加布麗埃爾的進展。今天——或者應該說是昨天——還有昨晚,他一直聯絡不到里斯。到了凌晨兩點他又打了一通,被告知里斯大夫不在家,而且全家都不清楚他人在哪裡,也不知道原因。柯林森就是打了那一通電話以後才來到廟宇附近,想著能不能碰到我,然後打探一點女孩的消息。他說要不是看到我往外瞧,自己原本也沒打算登門造訪。

「要不是什麼?」我問。

「看見你啊。」

「什麼時候?」

「一分鐘前,你往外看的時候。」

「你看到的不是我。」我說,「你都看見什麼了?」

「有人往外瞧,探頭在看。我以為是你,就從我停在街角的車子里下來探個究竟。加布麗埃爾還好嗎?」

「當然。」我回答。沒必要告訴他我在四處找她——好讓他拿我出氣,「說話別這麼大聲。里斯的家人不知道他在哪兒嗎?」

「嗯,他們好像挺擔心的。但只要加布麗埃爾沒事就沒關係了。」他一手搭到我前臂上,「我……我能見她嗎?就一秒?我什麼也不會說。不用讓她知道我見到了她。也不是說現在就要——呃,你能安排嗎?」

這小夥子高大而強壯,又是為了加布麗埃爾·萊格特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我知道出了事,但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問題該怎麼解決,也不知道會需要多少幫助。我可捨不得把他趕走。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能告訴他這伙神棍的底細——他聽了準會瘋掉的。於是我說:「進來吧。我正在做例行檢查。你要是不出聲的話,可以跟著我。之後我們再看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進了門,一副要跟著我這個聖彼得進天堂的樣子。我關上門,帶他穿過大廳,走進主廊。此刻這家黑店好像就是我們倆的天下,但下一刻就不是了。

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在我們正前方的轉角處現身。她赤著腳,身上只罩了條濺上暗色斑點的黃色絲質睡袍。她走路的時候兩手前伸,握著一把大號匕首,幾乎像劍一樣。匕首鮮血淋漓,她的兩手和裸露的兩臂也是一樣。她的一側臉頰沾了血,眼神清澈冷靜,熠熠生輝。她小小的額頭舒展著,嘴唇與下頜則綳得很緊。

她朝我走來,沉穩的目光迎上我或許有些迷惑的視線,然後鎮靜地開口了,那樣子就好像她早料到會在這兒找到我,而且是特地為我而來。

「拿著,這是證物。我殺了他。」

「什麼?」我說。

她還是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你是偵探。把我送上絞架吧。」

此刻動口不如動手。我從她手裡接過沾血的匕首。這是把寬面的兩刃刀,鋒刃頗厚,青銅刀柄看來像個十字架。

埃里克·柯林森推開我走向女孩,攤開的兩手直抖,嘴裡不知在囁嚅著什麼。她一閃身縮到牆邊,滿臉驚懼。

「不要讓他碰我。」她哀求道。

「加布麗埃爾!」他失聲叫道,探手過去。

「不要,不要。」她喘息著說。

我迎上他,立在他們倆中間,面朝著他,用手按住他胸膛往後推,一邊吼道:「你!別動!」

他棕色的大手抓住我的肩,想把我硬推到一旁,我則打定主意要拿厚重的青銅刀柄敲他下巴。不過我們還不用落到那個地步:他越過我瞥見了女孩,頓時便忘了他原先的意圖,兩手軟軟地癱在我肩上。我抵在他胸部的那隻手發力,直直地把他推往牆上,退後,稍稍側身,看著他跟她在兩面牆之間面面相覷。

「在我們把事情弄清楚前你都不許動。」我告訴他,然後轉身面對女孩,用匕首指著她,「到底怎麼回事?」

她又平靜下來。

「來吧,」她說,「我帶你去看。不過別讓埃里克跟來,拜託。」

「他不會再煩你的。」我答應道。

她點點頭表示接受,神色凝重,然後領著我們回頭步下走廊,繞過轉角,走向一扇開了條縫的小鐵門。她先進門,我跟上去,柯林森緊隨在後。我們通過那門時,一股新鮮空氣撲面而來。我抬起眼睛,看到幽暗穹頂上暗淡的星光,然後再次低下了頭。透過我們身後那門照進來的光線,我看得出我們正走在鋪著白色大理石——或是五邊形仿大理石瓷磚——的地板上。這地方除了我們身後的光線外便是一片漆黑。我掏出手電筒。

她裸足走在冰涼的地板上,步履緩慢,領著我們直直走向前方隱約浮現的方形灰塊。接近時她停下腳步,然後說:「喏,就是這裡。」我擰亮了手電筒。

光線驟然投射在一方寬廣的祭壇上,祭壇雪白而剔透,散發著銀光。

里斯大夫的屍體仰卧在通往祭壇的第三級台階上。

他的臉非常沉靜,彷彿陷入安眠;雙臂松垂在兩側,衣服沒有起皺,但外套和背心的紐扣都解開了,襯衫上全是血。襯衫前胸有四個洞,一模一樣,都是女孩給我的那件武器有可能造成的大小和形狀。他的傷口不再流血了,但我伸手碰觸他的額頭時,發現屍身還沒有完全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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