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丹恩一家 第七章 詛咒

我念完後的幾分鐘里,無人發言。萊格特太太為了聆聽,已經將手帕從臉上拿開了,偶爾輕聲啜泣。加布麗埃爾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全場,眼眸里有光影激烈交錯。她的嘴唇扭曲了,彷彿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我走到桌旁,彎身俯視死者,伸手搜索他的衣袋。他外套的內袋鼓起。我將手探到他手臂下,解開外套的紐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隻棕色皮夾。皮夾里裝著厚厚一沓紙鈔——後來我們數出了數目,是一萬五千美元。

我把皮夾亮給大家看,然後問道:「除了我剛才念的信以外,他還有別的留言嗎?」

「我們只找到信,」奧嘉說,「怎麼了?」

「就你所知呢,萊格特太太?」我問。

她搖搖頭。

「幹嗎問這個?」奧嘉追問道。

「他不是自殺。」我說,「是他殺。」

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嘶聲尖叫,從椅子上跳起,用留著尖銳指甲的白皙手指指向萊格特太大。

「她殺了他,」女孩厲聲叫道,「她說:『給我回來!』,然後一手拉開廚房門,一手拿起滴水板上的刀子,等他從她旁邊走過的時候就把刀插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了。是她殺了他。我當時穿著睡袍,所以聽到他們過來時就藏進了餐具室,然後我親眼看到她殺了他。」

萊格特太太站起身。她步履不穩,要不是菲茨斯蒂芬過去扶住,她真的會倒下。驚異湧上她浮腫的臉龐,湮沒了悲傷。

桌旁衣裝時髦的灰臉男人——後來我得知是里斯大夫——開口了,聲音冷淡而清晰:「沒有刀傷。他是由這把手槍的子彈近距離射進太陽穴致死的。據我看,顯然是自殺。」

柯林森將加布麗埃爾強按回椅子上,試著讓她冷靜下來。她兩手扭在一起,不斷地呻吟著。

我對醫生的最後一句不敢苟同,一邊這麼說著,腦中卻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是他殺。他口袋裡放了這麼多錢,是想一走了之。他寫了信給警方幫妻女脫罪,以免她們以共犯的罪名被判刑。依你看,」我問奧嘉,「這像垂死的人寫給愛妻和愛女的訣別信嗎?對她們沒有隻字片語——話全是說給警方聽的。」

「或許你是對的,」奧嘉說,「不過就算他想跑,總會給她們留個——」

「如果他活得夠久的話,他是會在離開前告訴她們——就算不寫也會講一聲。他想收拾殘局,然後避避風頭。嗯……也許他本來是要自殺,但這筆錢還有這封信的語氣給出的信息卻令我生疑;就算他真有那個打算,我看他終究還是變了卦。他是在收拾好殘局以前被殺的——也許是因為他花的時間太久。他是怎麼被發現的?」

「我聽到……」萊格特太太抽泣道,「我聽到槍聲,跑到樓上來,而他……他就是那個樣子了。我下樓要打電話,跟著鈴——門鈴——就響了,是菲茨斯蒂芬先生。我跟他講了。家裡根本沒別人,一定是自殺。」

「你殺了他。」我對她說,「他本打算逃走的。他寫下口供幫你背了黑鍋。是你在下面的廚房裡殺了魯伯特,女孩剛才講的就是這個。你丈夫的信讀上去足夠當成遺書了,所以你就殺了他——因為你覺得他的告白加上死亡就能令整件事情收場,讓我們不再追查下去。」

我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信息。那面容是扭曲了,但可以意味著任何事。我深深地吸氣,繼續說下去,並不算是咆哮,卻也非常響亮。

「你先生的口供有六處謊言——光眼下我能指出來的就有這麼多。他從未寫信要你和女兒過來,是你自己找過來的。貝格太太說你們從紐約來到這兒,他根本沒有料到。他沒給厄普頓鑽石。他說自己把它們給了厄普頓,事後又打算如何如何,那一大段話全是胡扯,不過那是他情急之下為幫你脫罪所能想出來的最好的主意了。萊格特要麼給現金,要麼什麼都不會給;他不會蠢到給厄普頓別人的鑽石,然後惹出這一堆麻煩。

「厄普頓跟蹤你到了這兒。他威脅的是你,不是你先生。你先前雇了厄普頓找萊格特,所以他認識的是你。他跟魯伯特幫你查到萊格特的下落——不只查到墨西哥城,也一路查到了這裡。要不是因為別的案子被關進新新懲教所,他們早在這之前就會把你敲詐得一貧如洗。他們一出獄,厄普頓就到這裡大展身手了。你安排了一場盜竊,把鑽石交給厄普頓,而且沒跟你丈夫提起半個字。你丈夫以為失竊是真的,不然,有他這種前科的人怎麼會冒險報案?

「你為什麼不向他提起厄普頓呢?你難道不想讓他知道你一步步從魔鬼島追著他到了舊金山嗎?為什麼呢?或許他在南美的記錄讓你又多掌握了他一個好把柄——萬一你有需要的話?也許你不想讓他知道你清楚拉保、豪維和艾吉的事?」

我沒給她機會回答我的任何一個問題,只是繼續追擊,漸漸放緩了音調:「也許魯伯特跟蹤厄普頓來到這兒,和你取得聯絡。是你要他殺了厄普頓——他原本是想自己動手的。有這種可能,因為他真的把厄普頓幹掉了,事後也真的找上了你,於是你就覺得有必要在樓下廚房把他一刀除掉。你並不清楚這女孩當時躲在餐具室里目睹了一切,但你的確清楚自己已經鑄下了大錯。你明白自己洗脫謀殺魯伯特罪名的機會非常渺茫,你的家現在已處在聚光燈下。所以你玩了你唯一能玩的把戲。你到了丈夫那裡,和盤托出一切——或者至少是坦白了足夠說服他答應的情節——讓他幫你扛下擔子。然後你就給了他這個——就在這張桌上。

「他護著你;他一直都護著你,你——」我怒吼道,現在我的聲調已經收放自如,「殺了你姐姐莉莉——他第一任妻子,要他代你受過。在那之後你跟著他到了倫敦。如果你是無辜的話,會跟著殺姐仇人走嗎?是你找人追蹤他,然後你也跟了過來,最後嫁給他。也是你認定他娶錯了對象,然後殺了自己的姐姐。」

「是她沒錯!是她!」加布麗埃爾·萊格特喊道,想從椅子站起來,但柯林森按住了她。「她——」

萊格特太太站直了身體,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黃色牙齒。她走了兩步站到房間中央,一手撐在臀部,一手鬆松垂在體側。家庭主婦——菲茨斯蒂芬所謂的寧靜理性之魂——陡然消失了。眼前的這位金髮女人體態豐盈,並非那種步入中年後滿足而富態的圓潤,而像是在叢林或暗巷裡巡獵的貓科動物,周身被柔軟的肌肉包裹。

我攏起桌上的槍,放進口袋。

「你想知道是誰殺了我姐姐嗎?」萊格特太太輕聲問道,她面對著我,牙齒在字詞之間輕碰作響,唇染笑意,眼神熾熱,「是她,這個小惡魔——是加布麗埃爾殺了她媽媽。他想保護的是她。」

女孩喊出了些毫無意義的話語。

「胡說,」我說,「她當時還是個嬰兒。」

「噢,但這不是謊話。」女人說道,「她當時快滿五歲了——一個在媽媽睡覺的時候從抽屜里拿槍玩的五歲小孩。手槍走火,莉莉當場死掉。純屬意外,當然,不過莫里斯這個人太過多愁善感了,不能忍受讓這孩子在長大以後知道是自己殺了媽媽。再說,反正莫里斯本來就有可能被判刑。當時大家都知道他跟我的關係非比尋常,也知道他想離開莉莉,而事發當時他人又在莉莉的卧房門口。不過這些對他都無關緊要,他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讓孩子記得自己犯過大錯,希望她不要因為知道自己殺了母親——不管有多意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令這些話語分外刺耳的,是這女人在講話時的微笑,還有她斟酌字句時那種近乎挑剔的講究,一字一字務求說得有格調。

她繼續說下去:「事實上,加布麗埃爾在染上毒癮以前,就一直——該怎麼說呢——心智不全。所以,等倫敦警察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已經很成功的抹掉了她所有的記憶,我是說,特別是關於那件事情的記憶。這些話,我可以跟你保證絕對是句句實言。她殺了她母親;而她父親,套句你的話來說,是代她受過。」

「還算有點兒道理,」我讓步道,「但並非全說得通。萊格特或許相信了,但我可沒有。我懷疑你是想陷害你的繼女,因為她告訴了我們自己看見你在樓下捅了魯伯特一刀。」

她合上了嘴唇,猛踏一步走向我,眼圈瞪得泛白。然後她整理了一下情緒,尖聲大笑起來,火光從她眼睛裡消失了——或許該說是退卻至眼帘之後,依舊暗自燃燒。她將兩手都擱在臀上,戲謔而輕慢地對我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開口了。然而在她的眼神、笑容以及聲音之下,依然有瘋狂的怒氣潛行。

「是嗎?那我就真的要告訴你一件事了——如果不是真的,我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事情。是我教她殺她母親的。你懂嗎?我教導她、訓練她、要她操練、給她排演。這話你懂嗎?莉莉跟我是如假包換的姐妹,難捨難分,彼此恨之入骨。莫里斯呢,我們兩個他都不想娶——他何必呢?但他跟我們倆的關係都親密得可以論及婚嫁。這話你可不要想得太柏拉圖。你要知道,我們窮得要死,而他不是;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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