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鏡 晴空翔鶴羽 煙雲變滅 異寶騰輝

話說眾人這時恰好吃完,就勢請問道人名姓。道人先命撤了食具,又去取些山產異茶,烹了一壺與眾同飲,然後揖客人就座。二道人仍是互相對看了一眼,同聲說了兩句,才由一人單獨說道:「我二人不特雙胞並生,起初自腋至股,連身體都是相連的。慈母懷胎兩年,難產而亡。家本寒素,先父是老學究,晚年得子,生此怪嬰,以為己德不修,遂致妻亡子怪,貧病交加,六年後亦憂鬱而死。此時我們雖然年小,形似殘人,心卻靈敏。知道自己奇形怪相,飲食起居以及一言一動之微,無不同時張口,同時行動。自來躲在屋裡,沒見過一個生人,出門必定驚人耳目。先父未死時早想到此,先母一死,便辭館入山,開荒自給,受盡人間苦處。曾經扶病,將家中衣物全數變賣,只留下一榻、一案、一條板凳、幾百本舊書和一些零星日用必需之物,余者全都換成糧米、食鹽、菜籽之類,大約可供我們數年之食。從三歲上起,先父便每日教我們種菜養雞、燒火煮飲等家庭瑣事。餘下閑空,再學寫字讀書。死前自知不起,再三告誡:死後即就茅屋中掘土妥埋。不可出門見人,即便長大,最好仍在山中,就著六年辛苦開出來的這點田地,以了此生,先父見背之後,我們便照遺命行事。好在年紀雖小,倒還力大心靈。守著遺體痛哭了好幾天。先還每日守伺,不舍埋葬。無奈南地溫暖,不耐久停,只得就原停靈卧塌上,周圍及上麵包上木板,外用麻索紮緊,每日加上培厚。不消半年,連那間屋子都一齊埋在土內,築成一座土墳。

「幼遭孤露,僻處荒山,苦已難言。偏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次年山中忽然發蛟,山石崩裂,正壓在父墳上面。田上、用具、雞雛、糧食,沖的沖,毀的毀。半夜裡聞警逃生,一無所有,哪能再生活下去,勉強滿山亂跑,尋些松子果實之類充饑。過了幾天,實受不了這苦,沒奈何,只得出山覓食。

「先父在日,曾在樟樹場一家姓秦的富戶家中教館多年。賓東極為相得,時常提起,說他樂善好施,屢次周濟我家。怪嬰的事也只他父子知道。辭館時再三堅留。先母葬費,全由他家所贈。後來潛移深山,隱居不出,他不知住處,才斷了來往。如到萬不得已時,可往求助;但能生活,無故尋他,即為不孝。並留下一封信,上面載明方向、地址。平日放在書桌上,因未想去求人,一直不曾留心,信中之言雖還記得,地址卻不記得了。這時逼得非去不可,無奈原信已為蛟水所毀。僅僅記得由當地往西南方走百多里路,出了山往西折回直行,只七八里便到。因怕遇見生人,所行全是山路,我們只得姑且試試。那一條路離山外較近,但我們從未走過,又沒幹糧,沿途采些草實野果充饑,走了許多冤枉路。三次遇著青蛇猛獸,全仗機警脫禍。連走了十好幾天,受了不少顛連辛苦,好容易才走出山去,時正天熱,我們只穿著一件短衣,乍見生人,都當怪物。見面一張口,不是嚇退,便欲加害,簡直無法問道。吃的更討不到,山外又無草果可采。路徑不熟,連在樟樹場左近轉遊了兩天,餓得頭暈眼花,最後無法,只得裝作人是兩個,並肩把臂,由左邊一人和人對答,先討些吃的,再找秦家住處。誰知兩人一鬧,到處皆知,人多望影而逃,如何覓食?

「正困憊間,場上有一惡人蕭義,本想殺害我們,俱被我們逃脫。後看出我們並無本領,又想拿我們生財,派人四面兜捉。我們雖然生長在山中,天生異稟,力大身輕,無奈肚飢無力,連打傷了他三個手下,終被擒住。正在毒打,恰值秦翁聞得場上來了雙身怪物,想起前事,慌忙趕來。他乃本場首富紳眷,當下向眾人說明前事,出了養傷錢,把人要走。我們隨到他家,說起前事,他甚傷感。又令他子秦人穆給我們安排住所,待如骨肉。說怪相不能應考,讀書無用,可學些居家手藝,暇時隨同習武,以防人欺。又到處申說,稟知官府,證明不是怪物,以防暗算。我們住在他家,衣食無憂,苦極得此,直如天堂一般。

「不料禍從天降。當年秦人穆中舉進京,走不到兩月,秦翁便得重病。危時恐誤乃子前程,再四嚴囑家人:長安離此山遙路遠,山川險阻,跋涉不易,好歹也等人穆會試之後,再行報喪,不可著人喚回,次早身死。家只一媳,余者都是長年下人。乃媳蕭氏是惡霸蕭義遠房族侄,惡霸平日本就看中他的家財,想要染指。只因秦翁疾惡如仇,知他無賴下流,作惡多端,從不和他來往,無法近身,人死以後,立借弔喪為名,常和蕭氏娘家兄弟勾串。始而常來,欺她女流無知,買通下人,設法沾點油水,還避著本家親戚。後來膽子越大,知道秦子是有功名的人,田產難占,竟乘一個雨天黑夜,他自己故意往縣裡交租,暗令手下徒黨將蕭氏害死,所有金銀財物全數搶走。

「賊黨行動之時,俱都畫花臉,以為這事絕對無人知道。不料我們眼尖,見強盜人多,持著兵刃,自知不敵,雖然伏身暗處,沒有出斗,面貌口音頗能記憶。尤其內中一個手持長矛的黑臉大漢,正是上年我們初到樟樹場時,相助綁我們的蕭賊黨羽,右手有六指,是個記認。當晚賊徒曾到我們住房內連搜兩次,未被尋到。強盜走後,長年家人漸漸聚集,我們才知女主人已死盜手,心中憤極,好生後悔沒有趕往上房救護,與賊拚命。先還不知秦家下人凡是主點事的,多半與賊通氣。雖想起秦翁死後,蕭賊隨蕭氏娘家兄弟蕭泳、蕭誠時常走動,他頭一天前來,逢人便告,說他當日進城,第二晚便出這大亂,來的人有那六指賊黨,料定事與此賊有關。但因我們是年幼孤兒,做客他家,寄人籬下,仔細尋思,以為我們是小娃尚能看破,他們年長,本鄉本上,自能辨出來賊是誰,便沒過問。

「誰知次日官府到來相驗,我們從旁偷聽,家人竟供是外來山匪所殺,所供情形與當晚諸不相符,好生驚詫。官走之後,我們便找他家一個總管收穀子兼理家務的世仆秦福,悄悄說了昨晨諸人年貌口音和那六指強盜。誰知這廝也與蕭賊同謀,聞言臉色驟變,先盤問我們昨晚藏在哪裡,黑夜中怎看得那麼清楚,等我們說出從小目力異常,夜間見物狀如自晝的話,他知不假,立用惡聲恫嚇說:『此事非同小可。官府面前只能供說一回,而且供得沒錯。蕭大爺是個當地有名武舉鄉紳,還是主人的親戚,他又在城裡未回,決無此事。即便照你所說,來的山匪有漢人在內,也不能再說出去。小娃兒家懂得什麼?幸虧是我,如若向人亂說,官府傳去,見你們這等怪相,定說是妖孽,別的不說,單這頓打,就打個半死。』說完,又用好言安慰我們幾句。然後又說:『你們見官不得。事情正在火頭上,你們從今日起,三天以內,千萬不可走出你們住的那一院外去,任是誰也不可再提此事。女主人雖死,男主人考完即回,家事由我作主,必然好好相待;否則莫怪我無情,趕你們出門,沒吃沒住事小,只要我嘴皮一動,說你們是妖怪,老主人行善特地隱瞞,如今老主人身死,家遭大禍,全是你們的晦氣,場上人立即將你們活埋了。』說完,立逼我們回房。

「我們見秦福心虛色厲,語言顛倒,益發可疑。待他走出,我們一看,通前院的院門和往花園去的兩門俱遭封鎖,竟將我們禁閉院內。伏身門側往外偷看,等不一會,又見這廝同一下人低著聲邊說邊走。到了院外,忽又停步說:『我得留神防他們跑了,事不宜遲,今晚便須下手。還是你去找他快來吧。』情知不妙,時已黃昏,不敢久延,仗著身輕,先躍過院牆到了花園,再由園內縱出。心想:『秦翁在日已然呈案,說我們只是並體孿生,並非邪怪,平日又常帶出門去,人已見慣不驚的了。昨日偷看官府,也和常人一樣講理問話,有甚可怕?果如秦福所言,為了世交至誼、救命恩人伸冤泄憤,就受點罪又有何防?』恐蕭、秦二賊發覺追來,因他徒黨甚多,抄著山徑小路,連夜往縣城趕去。且喜小雨連陰,沿途未見一人,腳底又快,到時天還未亮。等了一會,回望來路上,三騎快馬如飛趕來,內中一人正是蕭賊。且喜城門剛開,慌忙趕進。說也真巧,迎頭遇到的便是秦翁老友李德卿。他雖是寒儒,人卻肝膽,以前我曾見過幾次。他聽說秦家盜案傷人,正欲下鄉看望,他家正住在城街近門之處,剛要起身,忽然遇到我們,甚是合心。我們知不但遇救,還可和他相商,忙搶步跑進他家。蕭賊到時,還問門軍遇見我們也未。我們原裝二人並肩行路,趕早城人多,竟答未見,頭一難算是躲過。

「李德卿聽我們一說,大為憤怒,立代寫狀,令我們代死人嗚冤。縣官當日相驗已是生疑,再吃我們一告發,立出拘票:除蕭賊聞風遠颶,早已逃避外,餘人俱都拿到。一堂問明,出了海捕,捉拿蕭賊。又給我們披紅回去。同時著族人與秦人穆加急報喪,令其兼程速歸。下人分別首從,一齊治罪。只是元兇未獲,種下禍根。

「這廝原和山民時常交易,精通土語。地方上存不了身,竟然投往紅土山寨中,娶了一個山女,做了土匪,四齣劫擄,無惡不作。時常著人與秦家帶信,著將我們交出綁獻,否則遇到便殺,雞犬不留。人穆武藝甚好,聞警益發小心,練了不少壯丁,兩年後竟助官兵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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