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丹妮絲·拉斐爾森身材高挑修長,但是卡洛琳堅持用瘦巴巴、行動笨拙來形容她。她留著深棕色的半長鬈髮,皮膚很白,長著幾顆不顯眼的雀斑,有雙屬於藝術家的藍灰色眼睛,總是帶著測量和評估的眼光看世界。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就像連續不斷的四方形框子。

窄廊畫室是她的工作室兼住處,畫廊的牆上掛滿了方形的畫,雖然都還沒有框。畫廊是在一幢帶閣樓的建築的三層,位於西百老匯,地處格蘭德街和布魯門街之間。它的名字來自閣樓的奇特外觀:後面窄,前面寬。丹妮絲後來發現窄廊(narrow back)這個詞帶有輕蔑的含義,愛爾蘭人用它來稱呼移民到美國的親戚。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給她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但是這個話題已經在布魯門街酒吧激起無數次酒後討論。

我欣賞著牆壁上的新作,自從我上次來這兒之後,她又創作了不少新畫作,包括她今天一整天都在畫的那幅。我和她十二歲的天才兒子傑瑞德聊了幾句,我給他帶了一大堆特意為他留的科幻小說,那些平裝書我通常是整批買來放在店裡隨便賣的。他似乎很喜歡我帶來的書,尤其是一本齊普·迪蘭尼 早期的,這是他很早就想看的書。我們進行了一場矯作的對話——一個男人和一個早熟、過度摩登的小男孩的對話。這男人偶爾會和小男孩的媽媽上床。

到蘇荷區之前,我先回家梳洗了一番,換上便鞋、李維斯牛仔褲、舒適的法蘭絨襯衫。丹妮絲穿著檸檬色的套頭毛衣和名牌牛仔褲,腰後面的口袋上還有那個剛出名但已經上了年紀的設計師的名字。我記得品牌商標以前都是縫在衣服裡面,不是嗎?

在畫廊我們各自喝了一杯酒,然後就去了特里貝卡一家衣索比亞餐廳,在那兒你可以自己帶酒,點菜時可能要冒點險,因為你很可能會吃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菜。我們自己帶了一瓶玫瑰葡萄酒,想試試看它是不是真的適合各種料理。果然適合,雖然不是很完美。我們點了菜,她叫了雞肉,我點了龍蝦。我們的醬完全一樣,辣得可以讓油漆起泡。另外還附上像小比薩一樣大小的鬆軟麵包,我們把麵包撕成小塊,蘸著辣醬吃。為了忠於原始風味,整個紐約又重新開始學習像小孩一樣吃東西。

吃完晚餐後,我們坐了一會兒。出了餐廳又在外面晃了一圈,然後就到伍斯特街的一家爵士樂俱樂部聽音樂。我們喝了幾杯威士忌,丹妮絲抽了一整包弗吉尼亞薄荷煙。我又試了一兩次埃博爾的電話。然後我們往北邊走了一段,剛好趕上蘭斯·海沃德 在「村角」俱樂部十點鐘的表演。

丹妮絲認識他,所以表演完之後我們又和他聊了一會兒。從聊天中我們得知,我家附近新開了一傢俱樂部,裡面有個鋼琴師的演奏絕對不能錯過。期間我又撥了一次埃博爾的電話。我們和蘭斯又很快地喝了一杯,然後就叫了一輛計程車。

那家新俱樂部在哥倫比亞大道上,鋼琴師是個年輕的黑人,他讓我想起一張已經很多年沒聽的萊尼·特里斯塔諾 的唱片,聽完演奏之後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回我那兒,到家後我把那張唱片翻了出來放。我們喝了一杯睡前酒,把所有的衣服丟在地上,然後上床。

我一點也不覺得她瘦巴巴、行動笨拙,而是熱情、溫柔又靈巧主動。古怪的音樂和聲、非傳統的節奏,一點也不影響我們的身體遊戲,如果有也只是讓我們多了些不成調的瘋狂。

唱針跳了一下,正要第三次重放的時候,她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又拿了一根不能不抽的煙。她點燃香煙,嚷著要回家。

「留下來。」我要求。

「我沒跟傑瑞德說我不回家,我原以為我們會到我那兒去。」

「如果他醒來沒看到你會怎樣?」

「那他會想我在你這兒。但是通常如果我要在外面過夜,都會打電話回去,現在太晚了,我不想把他吵醒。」

我考慮要不要給埃博爾再打一次電話,但是我實在懶得動彈。

「我想我還是留下來好了。」她考慮了一下說。「你不會介意我換張唱片吧?」

「當然不介意,你自己挑張喜歡的吧。」

她走到唱機前彎下腰,赤裸的臀部側斜著朝向我。瘦巴巴?行動笨拙?胡說八道!

當她回到床上,我用一隻手臂環抱住她,輕聲地對她說我真高興她留下來。

「我也很高興。」她說。

「你說你昨晚去看電影了?」

「我帶孩子去看伍迪,艾倫的新片。」

「你很喜歡,但是小孩子認為太膚淺了。」

「沒錯。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小子。」

「看完電影之後呢?」

她伸展了一下身體,然後看著我說:「又去跳了一會兒舞,除此之外沒做什麼。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這麼說,你昨天晚上看完電影以後就和傑瑞德回家睡覺了?」

「是啊,路上我們去買了優酪乳,就是這樣。怎麼了?」

「你幾點上床睡覺的?」

「十一點左右吧,也許更晚一點。」

「聽我說,也許沒有人會問你,但是萬一有人間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在你那裡,你就說我大概午夜時到的,那時孩子已經睡著了,而我一直待到清晨才走。」

「啊,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她坐起來又點了一根薄荷煙。「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你今天下午打電話給我。」

「別瞎猜!」

「哦?你昨天晚上一定又到哪裡去偷了。現在需要一個不在場證明,就想到心地善良的丹妮絲。我還以為你真的洗手不幹了,你不是對我發過誓嗎?唉,小偷發的誓算什麼!心地善良的丹妮絲,人家請你出去吃飯,灌你幾杯,帶你上俱樂部,然後友善地和你上床——」

「別再說了!」

「為什麼?事實不就是這樣嗎?」

天哪,我為什麼要提這個?我怎麼一天到晚遇到麻煩事。

「你錯了,丹妮絲,」我說,「你現在很生氣,也許聽不進我的解釋。下午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我們今天晚上真的有約。」攻擊是最佳的防守。「別把你的記憶力不好怪到我身上。你的記憶力不好,我能怎麼樣?」

「我沒有——」

「我真的已經不偷了。我也不是真的有多大的麻煩,只是昨天晚上有人作了案,用了我慣用的手法,也戴了橡膠手套。警察在現場發現了一隻手套,便懷疑我涉案。可惜我沒有不在場證明,因為昨天晚上我獨自在家,不知道我需要一個不在場證明。如果你沒有打算犯罪,當然就不會事先準備不在場證明。」

「這麼說,你昨天晚上只是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

「實際上,我在看斯賓諾莎的書。」

「這種答案,我看除了你大概沒有人想得出來。」她用她藝術家的眼睛盯著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你的話,到底哪一家被偷了?哦,等一下,該不會是今天報上登的那一家吧?在切爾西地區,有個女的還被殺了。」

「就是那個案子。」

「那不會是你乾的吧,伯尼?」她用審視的眼神看了我很久,然後用兩隻手拿起我的一隻手,仔細地看我的手指。「不會的,」她像是在對自己說,「你很溫柔,你絕不可能殺人。」

「我當然不可能。」

「我相信你,你說他們發現了一隻手套,那表示你有麻煩嗎?」

「也許沒有。他們說不定在幾天內就會抓到兇手,只是在這段時間內如果有人幫我作證——我說的是真的——我就可以省一些事,免得他們一天到晚盯梢。」

她問我,我跟他們說了些什麼。我把我對利奇勒說的話告訴了她。

「你沒有告訴他們我的名字,」她說,「很好。所以我不會被牽扯進去,只要他們不繼續找你麻煩。」

「沒錯。」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實情,你就是在家看電視?」

「我對警察說謊說習慣了。」

「哦?」

「舊習難改。」

她探過上半身,把煙頭按熄在床頭桌上的煙灰缸里。她這時的姿態看起來非常撩人,我伸手撫摩她。瘦巴巴?行動笨拙?

「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操縱了,」她懶洋洋地說,「而且有點被欺騙的感覺。」

「也許有那麼一點點。」我承認。

「沒有人是完美的。」

「是啊,大部分人都這麼想。」

「我現在有點困了,但是還想……艾靈頓公爵 的音樂真好聽,你不覺得嗎?你不是賊嗎,為什麼不過來偷我的吻?」

「上帝知道,這會通向哪裡。」

「它不是唯一知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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