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當然,時間還早。我和威爾金先生約的是六點半,而我卻在五點多一點的時候就關了店門,因為我不想在店裡逗留,以免錫克人發現上當了又折回來。

我在牆上掛了個牌子聲明貨物出門,概不退還,不過我覺得他會希望我對他例外。我安步當車地慢慢走向上城,抵達六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交會口的時候,還早了二十分鐘。街角的一間酒吧看起來很誘人,於是我接受了它的誘惑。

我工作的時候不喝酒,不過現在不算真正在工作,而且在看過錫克人的自動手槍之後,我覺得需要喝點什麼。事實上,我在來上城的路上,已經在第三街的一家酒吧喝了點摻酒精的飲料。現在我想要點比較正式的東西,一杯用冷凍過的高腳杯盛著的羅布·洛伊雞尾酒。

我小口啜飲著,心裡一邊想著,一邊屈指算著。

第一:只有魯德亞德·威爾金知道我去林園山莊亞克萊特家偷這本書。

第二:威爾金知道我得手應該是在四點。他知道我要去那裡,但「他所知道的」離真相還差得很遠,而且在他打電話給我之前,他不能確定我的皇后區之行沒有空手而回。更何況,就連亞克萊特自己都還不知道書丟了呢。

第三:錫克人的出現不是一個怪異的巧合——雖然我得承認無巧不成書。但那絕對不是。錫克人在店裡找上我,是因為他知道我偷了亞克萊特那本《拯救巴克羅堡》。

思考真是累人,我看了看錶,又喝了一口。

假設:錫克人沒有特異功能。他知道我有這本書是威爾金告訴他的。

前提:魯德亞德·威爾金跟那個小氣鬼一樣都不願意付一萬五千美元。因此一旦確定我拿到書之後,他就派他那忠誠的僕人來替他拿這本書,還讓他給我五百美元,摸摸我的頭。

想到這個假設的時候,我不禁咬牙切齒,握緊了拳頭。我又喝了一點羅布·洛伊,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反證:這假設不合理啊。如果威爾金要搶我的話,幹嗎派人來店裡?他已經和我約在東六十六街見面了,在那兒他可以輕鬆地安排一場可以亂真的偷襲。

另一種假設:這錫克人是別人的忠僕。威爾金不是說過在倫敦的拍賣會上有好幾路人馬都想要這本書嗎?有沒有可能是其中一個人跟蹤書的下落而到了紐約,計畫要從亞克萊特手中奪取這本書,結果卻發現一個叫羅登巴爾的傢伙從他眼皮底下把書給拿走了?

這種假設看來比較合理,不過還有一兩個疑點無法解開。我發現我此刻正在想,那個錫克人看到《三個士兵》時會有什麼反應。越快把書交給威爾金,拿到那一萬五千美元,我就越容易應付他。我覺得,最好的方式就是到哪裡度個短假,花掉一點我的酬勞,給他時間冷靜下來或離開紐約,或者,兩者皆是。

我站起身。

然後又坐下。

我有沒有一點怕威爾金呢?我相信他不是錫克人的主子,如果我錯了呢?或者他沒有派錫克人來,事實上也不知道任何關於錫克人的事,但如果他對於付不付我錢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呢?有沒有可能,我被他優雅的舉止和馬韁俱樂部的高檔環境所蒙蔽了呢?根據我的觀察,有錢人跟普通人一樣不喜歡付錢。而我卻在這裡,在他的地盤上和他見面,把書帶給他,就像一條忠實的狗嘴裡叼著晚報。天哪,我甚至無法證實威爾金真的有一萬五千美元,更何況他到底會不會把錢給我呢!

我走進男洗手間,手上拿著書。當我回到位子上時,卻雙手空空。我把書塞進皮帶和後背之間的腰凹處,即使敞開外套也看不見。

我把酒喝完,很想再喝一杯,不過還是等我把交易辦完吧。

事有輕重緩急。

位於六十六街的這幢房子有著雅緻的棕色石牆,在會客廳里有一扇放滿了盆栽的凸窗。兩側都是比較高的建築,只有這幢有著棕色石牆的老房子兀自立在中間。我爬了一半的階梯,研究著一排門鈴。

波洛克。3-D。

我按了兩下鈴。沒反應,我等了一會兒,然後看看我的表。六點二十九分,我的表很准。我把手指放在門鈴上,試探性地再按了一下,頓時,開門的嗶嗶聲就響了,我把門推開。

在大廳那一層有兩間公寓,兩側的三層樓上各有四間公寓。(地下室有自己的入口。)我爬了兩層鋪著地毯的樓梯,期望又害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D號在這幢建築的後方。3-D的門虛掩著。我用手指叩了叩門,立刻就有一位寬肩膀的女人把門拉開。她穿著一條素灰色格子呢裙,上身是一件釘著銅扣的海軍領休閑衫。她深棕色的頭髮非常短,而且剪得參差不齊,看來幫她剪頭髮的人不是她喝醉的朋友,就是一個非常新潮的美容師。

她說:「羅登巴爾先生嗎?請進。」

「我是來見——」

「魯德亞德·威爾金,我知道。他很快就到,他幾分鐘前打電話來說他有事耽擱了一會兒。」她突然微笑道,「放心,我會讓你賓至如歸的。我叫瑪德琳·波洛克。」

我握住她伸過來的手。「伯尼·羅登巴爾,」我說,「不過你已經知道了。」

「早已聽說過你了。要不要坐一下?我幫你弄杯喝的?」

「現在不要。」我說。我的意思是不要喝的。我坐在一張裝飾著綠色合成軟皮的扶手椅上。這間起居室雖然小,但看上去相當舒服。除了這張扶手椅之外,還有一張紫檀木的雙人沙發,以及一張罩著花布的躺椅。雙人座沙發上方掛著一幅下筆大膽的抽象油畫,讓這些傢具顯得更加完美。這房間很木錯,我這樣告訴她。

「謝謝,你真的不要來一小杯雪莉酒嗎?」

「等一會兒吧。」

收音機里傳來古典音樂,一首木管樂器演奏的,聽起來像是維瓦爾第的作品。瑪德琳·波洛克穿過房間,調整了音量。我對她有種熟悉的感覺,卻想不出是為什麼。

「魯德亞德很快就會到了。」她又說了一遍。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魯德亞德?好多年了。」

我試圖把他們想像成一對夫妻。他們不像斯蒂夫和伊迪 、鮑伯和卡羅爾、泰德和愛麗絲 那樣一看就是夫妻,但也不至於離譜到讓人無法想像。他比她大很多,當然。她看起來約莫三十齣頭,不過我實在不太會猜別人的年紀。

我在哪兒見過她嗎?

就在我幾乎要開口問的時候,她的雙手對拍了一下,彷彿突然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咖啡。」她說。

「你說什麼?」

「來杯咖啡,剛煮好的。喝點吧,好嗎?」

我剛才拒絕喝酒,因為我想保持清醒。不過這個理由倒正適合讓我喝杯咖啡。我告訴她要多少糖和奶精之後,她就去準備了。我舒適地坐在扶手椅里,聽著音樂,想著如果我會吹奏巴松笛該有多好。我曾問過巴松笛的價錢,貴得要命。而且我知道巴松笛很難學,再加上我又不會看樂譜,所以我想我不會真的去買一支巴松笛還去上課。不過每當我在協奏曲或室內樂中聽到巴松笛的樂音時,就想如果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擁有一支巴松笛而且還會吹奏,該有多好。

在幻想中事情總是容易得多,所有麻煩的部分都可以省略。

「羅登巴爾先生?」

我從她手中接過咖啡。咖啡裝在一個厚實的陶制馬克杯里,杯子上畫著幾何圖案。我聞了聞咖啡,作出一副覺得它很香的樣子。

「希望你喜歡,」她說,「這是路易斯安那綜合咖啡,我最近在喝。裡面加了菊苣。」

「我喜歡菊苣。」

「哦,我也是。」她說。聽起來彷彿共同的嗜好可以讓我們一起干點什麼大事業似的。木管五重奏結束了——的確是維瓦爾第的作品,播音員是這麼說的,接下來要放的是海頓的交響樂。

我啜了一口咖啡。她問咖啡好不好,我告訴她非常好,雖然我並不這麼覺得。在糖和奶精的掩飾之下,還是嘗得出來咖啡豆放久了的味道。我想菊苣可能是那種我以為自己喜歡,其實恰恰相反的東西之一。

「魯德亞德說你帶了東西給他,羅登巴爾先生。」

「是的。」

「他看來非常急著想要。你當然帶來了吧?」

我喝了更多咖啡,覺得其實沒那麼難喝。海頓的交響樂一波波湧來,在這間斗室里傳出陣陣迴音。

「羅登巴爾先生。」

「音樂很棒。」我說。

「書帶來了嗎,羅登巴爾先生?」

我微笑著。我感覺得到那是一個遲鈍的傻笑,但我沒別的辦法。

「羅登巴爾先生?」

「你非常漂亮。」

「書呢,羅登巴爾先生?」

「我在哪裡見過你,你看起來很眼熟。」我把咖啡酒在了身上,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很難堪。我不應該喝那杯羅布·洛伊的,我想,然後瑪德琳·波洛克把我手上的杯子拿走,輕輕地放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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