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絕大多數進入坎特伯蘭旅館的人,不是手裡拎個皮箱,就是身旁有個女人。我最特別的是手裡拎了個帆布袋,身旁還有個女人。我那個帆布袋很不體面,身旁的女人也一樣。她穿著緊身牛仔褲、淺綠色的毛衣,對沒戴胸罩的她來說,衣服實在緊得有點過火。她還故意把頭髮弄得很亂,塗上了深色的唇膏和好幾斤重的眼影。反正,她看起來很艷俗。

我登記住宿資料的時候,櫃檯服務員還從頭到腳好好打量了她一下。我登記的名字是班·G·羅帕夫婦,來自堪薩斯市。帆布袋上有個大寫的R字圖樣,增強了不少說服力 。我放了兩張十美元紙幣在登記卡上,趁他找錢的時候,艾莉很快把一個信封放在櫃檯上。服務員好像找了我六塊四毛四,然後,他看到了上面有布里爾名字的信封,眼睛眨了眨。「這是哪兒來的?」他糊塗了。

我聳聳肩,艾莉說它早在那兒了。服務員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把它塞進了三〇五信箱。

我們的房號是五〇七。我拿起帆布袋——坎特伯蘭沒有為人提行李的服務人員——艾莉跟著我一道走向電梯,屁股很職業地扭來扭去。電梯里的老人叼著雪茄,一聲不吭地把我們送到五樓,讓我們自己去找房間。

房間很小,放了床就沒多少地方了。那張床看起來頗有風塵之色,使用頻繁。艾莉輕輕地坐在床沿,卸掉臉上的濃妝,理了理頭髮,讓它看起來自然些。

「花了那麼多工夫,都白費了。」她說。

「你很喜歡這種化裝表演?」

「是啊。我看起來像是穿著毛衣的妓女。」

「我覺得你比較像哺乳動物,這是我的心裡話。」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到浴室檢查了我的假髮和便帽。這偽裝好像沒什麼用,海奇太太根本沒注意到我的發色變了。

「咱們走。」我說,學著電影明星那樣挑了挑眉,「難道你想在這兒賺個二三十嗎,小女孩?」

「這裡?不。」

「床就是床。」

「這又不是玫瑰花床,真的有人在這種地方做愛嗎?」

「大家都這麼做啊。你不相信有人會在這裡睡,對不對?」

她皺了皺鼻子。我提起帆布袋,和她一起出了房門。我們在査爾茲打過電話,確定了布里爾不在家,但我還是敲敲門以防萬一。他門口的那道鎖我只要兩秒鐘就可以打開,但結果是根本用不著我的專長。

我靈機一動,用我們的鑰匙插進去,門竟應聲而開。旅館裡常常是一把鑰匙適用一系列的房間——比如說三〇五、四〇五和五〇五,就用同一種鑰匙——但許多老旅館房間的鑰匙孔鬆了,差不多的鑰匙都可以打開,比例之高,可能會讓你大吃一驚。

布里爾的房間比我們那間專做皮肉買賣的要好得多,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部分地板上有地毯,有的傢具只剩下兩條腿。我把帆布袋放在椅子上,機械地翻了翻布里爾的衣櫃,然後把帆布袋放在地板上,自己坐在椅子里。另外一把有靠背的椅子看起來比較舒服,但艾莉已經坐上去了。

「好了,」她說,「我們終於進來了。」

「是進來了。」

「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遲早吧。」

「這麼說也沒錯。你有沒有想到帶一副牌過來?」

「沒有。」

「我想你也沒有。」

「牌不是小偷的標準配備。」

「你一向獨來獨往?」

「是啊。他這裡也不會有牌吧?很少有人獨自在房間里玩牌。」

「沒法詐賭。」

「大概不行。如果有地方的話,我真想踱踱步。我想起了我上次演的戲,『這房間還真小……』」

「房間有多小,約翰尼?」

「『小到你得到走廊上才鎖得上門。』」

「那麼小啊。」

「『房間小得連老鼠都得彎腰駝背。』坦白說我到現在也不明白這句台詞是什麼意思。房間小和老鼠彎腰駝背有什麼關係?」

「你好像不太能體會比喻的趣味。」

「可能吧。」

她笑了。「你是個好人,就算是少點文學細胞,還是個非常好的人。」

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沉默片刻,又聊了起來。她問這事了結之後,我打算做什麼。

「去坐牢。」我說。

「找到真兇之後就不用了。不過,他們會再安個罪名在你身上,對不對?有這個可能吧?」

「不無可能。」

「那這件事了結之後,你會怎麼辦呢?」

我想了想。「先找個新的公寓,」我有很多話要說,「我是不能留在原來的地方了,就算那些房客還沒把那公寓弄得像貧民窟一樣,我也待不住了。這下全大樓的人都知道了,全都認識我。我得搬到別的地方,換個名字租個新的公寓。這是我這輩子都別想甩掉的小麻煩。」

「你會留在紐約嗎?」

「我想會的。我在別的地方會瘋的。這是我的家啊,我認識的人、各種關係都在這裡。」

「這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怎麼在紐約做這行買賣。東西偷到了,我知道怎麼脫手、誰會收贓、怎麼討價還價。這裡的警察認識我,長遠來看,這是好事,沒什麼妨礙,雖然你可能不這麼想。反正有很多理由讓一個賊留在他習慣的地盤。如果有辦法的話,我甚至會避免在曼哈頓以外的地方犯案。有一次我跑到了哈里森,那是在溫徹斯特——」

「總之你還要再做賊。」

我看著她。

「我真不明白,」她說,「你要一直開鎖偷東西嗎?」

「否則呢?」

「我不知道。」

「艾莉,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你好像以為自己在看電視,想著在影片結束、進廣告之前,我會改邪歸正。這會讓觀眾高興,但未免太不切實際了。」

「不切實際嗎?」

「完全不切實際。我快三十五了,開鎖偷東西是我唯一的專長。我在《簡單工藝自己動手》之類的雜誌上看到很多的工作機會,比如切肉、剝皮,但對我來說不怎麼適合。我不太可能洗手不幹,在家裡養南美栗鼠,或是在後院種人蔘。我現在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時薪兩美元,但就算我耐著性子勉強去做,還是會在賺到十美元之前就會拍拍屁股走了。」

「你可以當鎖匠啊。」

「哦,是啊,你想會有人願意發執照給竊賊嗎?擔保公司跟鎖匠打交道的時候,都是把他們當罪犯處理的。」

「你應該可以做點別的,伯尼。」

「國家教過我縫郵件袋、給車牌上色。或許你聽了會大吃一驚,但我得告訴你,出了監獄,這兩門手藝都派不上什麼用場。」

「但你那麼聰明、那麼能幹,隨便動動腦筋——」

「我所有的長處,都只能讓我做個賊。艾莉,我過得很不錯,有些事你好像不明白。我一年只花幾個晚上作案,其他時候都可以輕鬆過日子。這樣不好嗎?」

「很好啊。」

「我做了這麼多年的賊,為什麼要改行?」

「我不知道。」

「沒有人會改行的。」

說完這段話後,我們就沒怎麼開口了。時間流逝的速度和漫長的中世紀一樣。等待之際,我們隔壁的房間里卻生意興隆。好幾次我們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屏息靜坐,都以為是布里爾回來了。結果,開的卻是隔壁的門。沒多久,床的彈簧就開始搖了起來,吱吱嘎嘎的,然後,床不搖了,響起走向電梯的腳步聲。

「真愛。」艾莉說。

「旅館能提供這種功能也好。」

「總比在大街上做好一點。最後一對好像有點太匆忙了,是不是?」

「也許男的急著回去上班。」

腳步聲終於響起。從電梯走出來的腳步聲沒有停在隔壁,而是直接停在門前。門後就是我們。我深吸一口氣站起來,步履沉穩地移到門邊。

來人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沒錯,是他。韋斯利·布里爾有一對溫和的褐色眼睛,但始終不肯迎接我的目光。我張開雙手放在腰際,準備在他昏倒的時候抱住他,在他奪門而出的時候攔住他;如果他想動粗,我會毫不客氣地在他下巴上揍一拳。

但他只是直勾勾地瞧著我。「羅登巴爾?」他說,「我真是不敢相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下面的人沒告訴我說你在等我啊。」

「他們根本不知道。」

「那你是怎麼——哦,當然,你是個賊啊。」

「每個人都該有點長處吧。」「那倒是。」

他的聲音和說話的態度現在完全變了。魯尼恩 式的用語不見了,原先會在喉間回蕩的聲音也沒了。語音抑揚頓挫,節奏輕快,這可能是演戲的需要,也可能是因為他是同性戀,也許兩者都是。

「伯尼·羅登巴爾。」他說。然後他看了艾莉一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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