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早上起床,他在樓上的浴室沖了澡,然後穿上同樣的衣服下樓。她在桌上擺了早餐,有切成一半的葡萄柚和吐司麵包佐糖漿,喝了兩杯咖啡後,她把她的福特Taurus車開出車庫,載他去取他的Sentra車。一如她說過的,車上夾了張停車繳費單,但如果沒繳費,他們能怎麼樣?寄一張法院傳喚單到東田納西州那棟破爛的農場?

他開著車尾隨她回家,然後照她的吩咐停在車庫裡,她自己的Taurus則停在車道上。「你要在這裡待一陣子。」早餐時她跟他說過,他說他敢說她很擅長逼小孩聽她的話。她說如果他認為她霸道的話,那真是不幸。「你當初要救我的命,我可沒反對過。」她說,「所以我要回報的話,你就別在那邊哀哀叫了,聽到沒?」

「是的,夫人。」

「這樣好多了,」她說,「不過聽起來好滑稽,『是的,夫人』。」

「隨你怎麼說吧,chere。這樣好一點嗎?」

「這下子你真變成新奧爾良人了?」

「啊?」

「喊我chere啊。」

「那是你的名字,不是嗎?不是?你父親是這麼叫你的啊。」

「每個人都這麼叫每個人的,」她說,「在新奧爾良是這樣。那是法文的『親愛的』。你午餐點一份炸海鮮三明治,替你上菜的中年女侍也會喊你chere的。」

「我在紐約,那些女侍都喊每個人『甜心』。」

「一樣的意思。」她說。

可是她沒說她的名字是什麼。他也沒問。

在廚房的圓餐桌旁,他坐在一把船長椅上,讓她幫他理髮。他已經脫掉襯衫,她用一條床單幫他圍在肩膀上。她穿著一條褪色牛仔褲和一件男式白襯衫,袖子卷了起來,看起來有點像二次大戰時期愛國海報上鼓勵女性就業的「鉚釘工蘿西」(Rosie the Riveter),只不過她的鉚釘槍換成了連鎖葯妝店買來的電動推剪。

住在紐約時,凱勒光顧同一家理髮店將近十五年。那個理髮師名叫安迪,他的理髮店裡有三張椅子(他每年會飛回巴西聖保羅探親一趟),凱勒對他的了解僅限於此。而且他想安迪對他的了解也不多,因為他每個月去一趟,都沒說什麼話,凱勒老是在理髮椅子上睡著,直到安迪清他的脖子,拍拍椅子的扶手,他才醒來。

這回他沒打算睡覺,但不知不覺就打盹了,接下來只知道她說可以睜開眼睛了。他照辦,她告訴他浴室就在走廊那邊,他進去後仔細瞪著鏡中人好久。回瞪著他的那張臉是他的臉,這點很明顯,但跟他以前從鏡子里看到的印象大不相同。

他原先一頭蓬亂的頭髮,現在剪短了,但不是平頭,剛好長到會下塌。而她剪成的髮型,是一度被稱為「常春藤髮型」或「普林斯頓」的那種。再加上一件粗毛呢外套和編織領帶,拿根煙斗,他看起來簡直就像個教授了。

但他發現,她不光是剪短他的頭髮而已。他的前額更高了些,他在太陽穴的髮際線往後退了。她用那把電動推剪讓他顯得禿了些,創造出老了十歲的假象。他試了幾個不同的表情,微笑、皺眉,甚至瞪著眼睛,整個效果很有趣。他看起來危險性似乎大減,比較不像那種會暗殺州長的刺客,倒還比較像是替州長寫演講文稿的可靠幕僚。

他回到廚房,她正在用吸塵器清理。看到他進來,她關了機器,他說他覺得自己好像《睡谷傳奇》的主角。「我一覺醒來,」他說,「發現自己老了十歲。我看起來像個討人喜歡的大叔。」

「我不確定你會喜歡。我對顏色也有一些想法,不過我想先等一兩天,這樣我們兩個都比較習慣現在的樣子,然後接下來還要怎麼做,就比較容易決定了。」

「這是很合理。不過……」

「不過這就表示你要留下,你是打算這麼說的吧?昨天晚上你說過你有多麼厭倦跑路了。」

「是沒錯。」

「你不認為現在或許是停止跑路的時候了嗎?現在你終於有了個好機會。你的車子沒停在外頭路上,現在沒人看得到,但你需要的時候隨時都能用。樓上的房間你要住多久都行,那裡本來就沒人住,你在那兒也不會礙著誰。我多做一人份的飯,一點也不麻煩,如果你開始覺得打擾我很有罪惡感,偶爾還可以帶我出去吃頓晚餐。我敢說我知道一兩家餐廳,你可能會喜歡。」

「我可以弄到新的身份證明,」他說,「一份駕照,甚至是護照。現在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過去幾年安全審核變得嚴格了,不過還是辦得到。只是要花時間就是了。」

「你現在唯一有的,」她說,「不就是時間嗎?」

她把她卧室里的抽屜和櫥櫃清空,舊衣服裝滿了兩個垃圾袋,她發誓那些衣服已經二十年都沒人穿過了。「這些早都該捐給慈善二手店了,」她說,「現在你就有足夠的空間放自己的東西了,對吧?」

他的東西,他在這世上所擁有的一切,一個小旅行箱和一個購物袋就夠裝了。而他現在所擁有的空間,簡直每件衣服都可以獨佔一個抽屜了。

稍後,她得出門,問他能不能待在樓下,這樣她父親喊人的時候,他可以聽得到。「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她說,「醒著的時候,他也沒做什麼事,只是對著電視機回嘴而已。他可以自己去上廁所,也不喜歡人家幫他,但萬一他跌倒的話……」

他坐在廚房裡看報,報紙看完了,他就到樓上走廊的書櫃里,去拿他之前看到過的一本書。那是一本洛倫·艾斯托曼(Loreleman)的西部小說,關於一個巡迴劊子手的。凱勒坐在廚房裡邊看小說邊喝咖啡,直到那個老人喊他。

他進房,發現老人在床上坐起身,上身睡衣沒扣,右手兩個指頭間夾著點燃的香煙。你從他臉上可以看見病容。凱勒很好奇他得的是什麼癌症,跟抽煙是否有關,也不曉得他現在是否該抽煙。然後他告訴自己,現在這些也沒差別了。

「是肝癌,」老人說(看穿了他的心思),「跟抽煙沒有關係,唔,幾乎沒有關係吧。要是你相信醫師的說法,每種壞事都該怪抽煙。酸雨,全球變暖,什麼都怪。我女兒在家嗎?」

「她暫時外出了。」

「暫時外出?你的說法可真新鮮。她不是去教那些小搗蛋了?通常她去教書的時候,都會叫一個黑人女孩來照顧我的。」

「我想她是出門買東西去了。」

「過來這邊,讓我好好看看你。我現在又老又病,就可以使喚別人了。我說這是不適當的補償我自己。你常想到死亡嗎?」

「有時候。」

「像你這個年紀?我敢發誓我以前從沒想過,現在我倒是快死了。但是我現在也想得不多。你在跟她睡覺嗎?」

「什麼?」

「這又不是什麼困難的問題。我女兒,你在跟她睡覺嗎?」

「沒有。」

「沒有?你不會是同性戀吧?」

「不是。」

「你看起來不像,但以我的經驗,這種事情很難講。有些人發誓他們看得出來,但我不相信。你喜歡這裡嗎?」

「這個城市很美。」

「唔,這裡是新奧爾良啊,不是嗎?我們已經住習慣了,你知道。我意思是這棟房子,你喜歡嗎?」

「這裡很舒服。」

「你會在這裡待一陣子吧?」

「我想是,」他說,「是,我想應該是。」

「我累了,我想我要睡一下。」

「那我就不打攪了。」

他正要走出門,那老人的聲音讓他停下腳步。

「你有機會,」他說,「就跟她睡覺吧。否則有一天你就老得辦不到了。到時候你就會恨你自己,放走了那些機會。」

次日他們去城牆街的一家眼鏡店。他本來想配一副閱讀用的眼鏡,她否定了,堅持說看起來不對勁。他說他不需要普通眼鏡,但她說驗光結果可能會令他意想不到。「如果你的視力近乎完美,」她說,「他就會幫你配一副幾乎不必矯正的眼鏡。」

結果他需要矯正的是看遠和閱讀時的視力。「一石兩鳥,」那名驗光師說,「換句話說,雙焦眼鏡。」

耶穌啊,雙焦眼鏡。他又挑了鏡框,他喜歡的是粗黑塑料框的。她看了笑起來,提起搖滾先驅巴迪·霍利(Buddy Holly)什麼的,然後引導他去看不那麼輪廓鮮明的金屬框,可鑲入圓角四邊形的鏡片。他試戴了,不得不承認她的判斷沒錯。

有些眼鏡行是一個小時就能交出眼鏡,但這家不是。「大概明天這個時候來拿。」那個人說,然後他們去世界咖啡店喝咖啡牛奶,吃法式甜甜圈,回家路上又在傑克遜廣場暫停,看一個女人喂鴿子,好像那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

她說:「你看到報紙了嗎?DNA檢驗有結果了。確定就是他在奧杜邦公園強暴又殺害了那個護士。」

「不意外。」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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