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凱勒開著車在新奧爾良到處打轉,尋找卡特里娜颶風蹂躪過的證據,他覺得自己好像911事件後那些在紐約打轉的觀光客,在路上詢問要怎麼走到世貿大廈的遺址。他看過新聞報道,知道颶風和海水倒灌如何狠狠摧殘了這個城市,但他不曉得路怎麼走,也看不出眼前跟以往有什麼差異。有些地區整個都毀掉了,永遠都不會恢複以前的樣子了,但他不知道以前是什麼樣,也不想問路。

此外,何必去找毀壞的痕迹呢?他曾去世貿大廈遺址當義工,拿菜給援救人員,但他從來也不覺得有必要回去看地上的那個大洞。他不打算拿起鎚子,幫忙重建新奧爾良,甚至也不會待太久去看別人重建,所以幹嘛張著嘴巴站在那兒,獃獃望著廢墟呢?

他開著車,發現有一個地帶看起來很有趣,於是就把車子停在街上。街邊沒有禁止停車的標示,也沒有停車定時器。他決定不了該穿獵裝還是牛仔布夾克。兩件穿上都太熱,於是他就把扎進褲腰裡的襯衫拉出來,遮住後腰的槍。其實沒什麼用,襯衫太合身,他確定別人可以隔著襯衫看到手槍的輪廓,而且他真有必要帶著手槍到處走嗎?於是他把槍收進置物匣,鎖好車,然後下車去新奧爾良。

這是個好主意嗎?

他不得不承認,大概不是。最安全的行動方案,應該是持續他既有的做法,盡量不跟其他人接觸,下午窩在黑暗的電影院,夜裡在汽車旅館度過,食物則去快餐店的免下車點餐窗口買,打發時間時要儘可能把風險降到最低。這一切他都知道該怎麼做,也沒有理由不永遠繼續下去。

好吧,這樣是有點誇張了。他一直還在使用米勒·瑞姆森的信用卡加油,拖到現在也該停止了。他用的汽油不多,因為他每天行駛的距離並不長。他上回加滿,是在剛從田納西州進入密西西比州之時,至今也沒用掉多少。也許他不該再讓已故的瑞姆森先生替他付汽油錢了。

很難說,因為據他所知,瑞姆森依然躺在櫃檯後面,沒人發現。同時他的鄰居們依然自行加油,占他便宜。《美國今日報》每天都有一個版刊載全國各地新聞,五十個州都各有一則。這些報道想必是熱門的地方新聞,比方說,如果你家住蒙大拿州,到馬里蘭州出差,沒有渠道看到蒙大拿家鄉的當地報紙,那麼老牌牢靠的《美國今日報》就可以讓你看到家鄉的新聞。

這對紐約行不通,在紐約所發生不怎麼重要的事情,都會被視為全國性新聞,但對印第安納州就行得通。凱勒每天都會檢查那一版,也會閱讀全國各州的簡短新聞,絕大部分都很無趣,而且沒有一則是有關一名男子被發現死在他破爛的加油站里。但這不表示警方還沒發現他。即使是以這個全國地方新聞集錦的版面標準來看,凱勒也不得不承認這種新聞沒什麼報道價值。

無論他的屍體是否被人發現,凱勒都知道安全一點的方式,就是丟掉瑞姆森的信用卡。要加油時他大概可以冒險用現金,他手上的錢沒用掉多少,何況誰曉得他會不會又碰到另一張信用卡送上門來,就像瑞姆森的那張一樣?

但現在他那輛Sentra車的油箱里還有很多汽油,眼前一點都不會耗掉,而且只要繼續停著,就可以繼續保持下去。眼前更迫切的問題是:他在新奧爾良四處逛是否有風險。但他不想問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喜歡那個答案。

沒錯,是有風險。

但另一方面,他大老遠開車來到新奧爾良,真能就這麼又掉頭離開,照原來計畫光吃那些沒有特色的快餐漢堡和薯條嗎?在密西西比州的泰普蘭特鎮或田納西州的懷特派恩鎮,這麼做也不壞,因為這種地方沒有什麼選擇,但以前凱勒來過新奧爾良幾次,他還記得知名的「世界咖啡店」的法式甜甜圈和菊苣咖啡。而且這些還只是冰山一角,他真可以離開這個城市而不吃一碗秋葵湯,或是一盤紅豆米飯,或是炸生蚝三明治,或是什錦燉飯,或是燴鰲蝦;或是你在新奧爾良幾乎隨處可以吃到,但其他地方卻吃不到的經典美食?

當然可以。他可以轉身就走,離開這一切,或其實是開著車子離去,但他不確定這是個好主意。

他幫老頭做事的那些年,曾有幾回被派去處理那些躲起來的人。通常那些人都是參加了聯邦政府的證人保護計畫,有新的身份,搬到新的環境,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盡量低調,遠離聚光燈。

其中一個人,就是讓凱勒跑到俄勒岡州羅斯堡下手的目標。在此之前,這名男子一直是證人保護計畫的成功案例,毫無困難地適應了在太平洋西北岸的新生活。他原來是個會計師,沒有犯罪背景,但到後來因為知道得太多,而且聯邦探員找上門時,他就把自己知道的全說出來了。但他的內心依然是個態度溫和的會計師,在羅斯堡也過得很好,經營一家連鎖加盟的快速印刷店,每個星期天上午會在自家前院的草坪上割草。他大可以這麼永遠過下去,但偏偏他輕率地跟家人出遊到舊金山,在那兒碰巧被某人認了出來。然後有人找凱勒來,事情就是這樣了。

不過其他人就不同,他們天生就是無法永遠安於聯邦探員所安排的平靜生活。有一個人就是非去賽馬場不可;另一個是對新澤西州伊麗莎白市有莫名其妙的思鄉病;還有一個則是每隔一陣子就會喝醉,然後跟陌生人講自己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他就挑錯了人講。然後還有這麼個人,答應擔任聯邦證人,以求撤銷猥褻兒童的罪名(之前他是在堪薩斯州首府托皮卡的一個校園遊樂場外頭流連時被逮捕,脫罪後,他就悄悄走出海斯市的州立監獄)。但在聯邦探員設法幫這傢伙撤銷罪名前,消息就已經傳回了東岸,而凱勒早就飛過去盯著,四處在找這傢伙,然後就在海斯市,這傢伙又因為對未成年人意圖誘拐與不當性交而被逮捕。老頭聽說了搖搖頭,說要替這世界除害之類的,然後他叫凱勒回紐約,安排了監獄裡的一個人把那個變態的傢伙勒死在牢房裡。

無聊是敵人,如果你為自己開創的新生活又單調得難耐,那你怎麼有辦法過下去?

所以他在新奧爾良讓自己放一天假。無論如何,給自己幾個小時。他不會喝醉酒,也不會亂講話,不會去賽馬場或賭場亂花錢,不會去校園邊流連,或去著名的波本街狂歡;只會去吃兩頓飯,在櫟樹成蔭的街道上走走,然後回車上再開回高速公路。接下來,新奧爾良就會像其他事物,從現在式轉為過去式。

凱勒知道美好時光短暫,知道他在新奧爾良只能待一個下午,於是便充分利用。他隨意在街道上閑逛,看著那些老房子,有的是豪華大宅,有的則相當簡樸。他覺得這些房子都很好,然後他做了一件好多年沒做的事情——讓自己想像住在這裡會是什麼模樣,如果他買了其中一棟房子,在此度過餘生,他可能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這並不是什麼痴心妄想,一個月前他可以很輕易地達成。但一個月前,他只想在紐約終老,如今卻已經不可能,而在新奧爾良定居也同樣不可能了。他的所有財產,現在只剩口袋裡的現金和賣不掉的那五張瑞典郵票,他再也買不起這種房子,也無法冒險放棄高速公路上的落跑生活,而定居下來。

不過,他在這些街道上漫步,看著這些房子時,腦袋裡還是可以幻想。他決定,他想要一棟二樓有陽台的。他可以輕易想像,自己坐在這麼一個陽台的白色搖椅上,望著底下的街道,或許喝著一杯什麼?

冰紅茶?

他把關於桃兒的思緒——她的陽台、她的冰紅茶——拋開,繼續往前走。來到聖查爾斯大道,在卡特里娜颶風侵襲之前,著名的有軌街車就在這條街道上行駛,他在一家小餐廳暫歇,點了杯咖啡和一碗海鮮秋葵湯。他坐在卡座上,替他端餐點來的女侍開心地針對他的荷馬·辛普森帽子說了兩句。她離去之後,他摘下帽子,放在旁邊的座位上。他對荷馬感到厭煩了,而且懷疑這頂帽子是否還有用處。凱勒的照片已經不再出現在電視新聞上,報紙也已經登煩了,所以或許現在若有人看到他的臉,也不會覺得眼熟而產生警覺。但他們會注意到荷馬,一定會的,等到他們留意到那個鮮黃色的刺繡圖樣,或許他們的雙眼會往下滑,多看底下的那張臉一眼,而換了別的帽子,他們就不見得會看了。

那碗秋葵湯棒極了,咖啡則比他這些天從快餐店免下車窗口買來的要好上一大截。他都快忘了食物也可能是一種愉悅,但新奧爾良這個美食之城——如同紐約是房地產之城,而華盛頓是政治之城——又更新了他的記憶。

他幾乎決定擺脫那頂荷馬的帽子,但離開那家餐廳時,他還是戴在頭上。一個小時之後,他腦袋上還戴著帽子,覺得又餓得可以再吃點東西了。於是停在路邊一個小店,小店只有一個櫃檯,還有幾張凳子面對著一個烤爐。那排凳子後頭的牆上有幾個掛鉤,顧客會把外套和這類東西掛在上頭,於是凱勒摘下帽子掛上去。他進去吃了一盤很棒的紅豆米飯和熏腸,又喝了一杯好咖啡,等他喝完準備要走時,發現他的荷馬帽子被其他顧客拿走了,原來的掛鉤上留下一頂新奧爾良的美式橄欖球隊聖徒隊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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