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凱勒經由喬治·華盛頓大橋下層越過哈德遜河,回到曼哈頓,然後走哈林河道再轉接富蘭克林·羅斯福道,在離他公寓幾個街區的地方轉出去。回紐約前的這個下午,他在賓州東斯特勞斯堡外圍一個購物中心的電影院里度過。那個電影院號稱是四重的,凱勒覺得感覺上像是某人踩到地雷卻大難不死,但其實意思只是院里有四個廳,可以放四部不同的片子。凱勒看了其中兩部,但只花了一部的錢,他不想出去再買一張票而引起注意,而是從一個廳走到廁所,然後再溜到另一個廳看第二部電影。

那如果被帶位員看到呢?他怎麼辦,開槍殺出去?不太可能,他把那把席格自動手槍放在車上的置物匣里了,而且很驚訝地發現身上沒槍時,就感覺自己好脆弱。他才帶著槍幾天,就已經覺得非假日下午的黑暗電影院極其危險,裡頭不到兩打觀眾,而其中年齡居中的大概是七十七歲。在這樣的環境中,他理當覺得安全才對,但他開始領悟,無論身處何處,他都再也不會覺得安全了。

第二部電影播放完畢時,就是離開的時候了。他低著頭,頂著荷馬·辛普森的帽子,回到自己車上。上了車,還沒繫上安全帶或把鑰匙插入啟動器,他頭一件事情就是把槍插回腰帶里的老地方。他發現,槍抵著他後腰的那股壓力,讓他覺得很舒服。

他離開電影院時已經天黑了,而他當初去看電影也就是為了要等天黑。等到他開著車進入紐約,繞行他公寓附近的那幾個街區打轉,思忖著該怎麼處理這輛車時,已經接近半夜十二點了。原先他還停留在那個美好的幻想中,《紐約時報》還沒跑出來踢破他的美夢之前,他已經想好要怎麼處置這輛Sentra車了。他會開到布魯克林或布朗克斯某個破敗的區域,把車停在那邊不上鎖,鑰匙仍插在啟動器里。他會先拆掉車牌,但他想這並不會阻止某些當地年輕人把車子開走。最後車子會被送到紐約市警局的拖弔場,或是布魯克林區班森赫斯特那一帶某家專門拆解贓車的修車店,反正都不關凱勒的事。他會回到家,過著美好的生活,任何走路太遠的地方,他就叫計程車。

是喔,想得美。

現在紐約已經變得跟得梅因一樣不安全了,他需要一輛車離開這裡。所以他得留著這輛車,而且得停放在不會被拖吊的地方。這大概就表示要找個停車場,也就表示又有一個人有機會看到他的臉,也因此大概得經過一兩個保安攝像機。但在他家附近實在太難找到合法的停車位,即使是違法的停車位都很難找到。聯合國大廈就在他家兩個街區外,一大堆有外交車牌護身、不會被拖吊的車子囂張地沿著每個公車站和消防栓任意停放。

他經過其中一輛掛著外交車牌的車子三次,那是福特的林肯豪華型轎車。車子就擋在消防栓旁,同時還儘可能擋住了交通,因為那名外交官員停車時非常缺乏外交技巧,把車子停得離人行道邊緣足足有三英尺遠。經過第三次時,凱勒在那輛車旁並排停下,打開自己的後行李廂,翻找他的工具箱,找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幾分鐘之後,他繞過轉角,到了下一個街區,他找到一個空間把那輛Sentra停進去,車身有一大截佔住了公交車專用停靠位,足以吃一張罰單了,搞不好還會被拖吊。但是兩種情況都不會發生,因為車子前後的外交車牌已經蓋住了他原來的車牌。

要不要帶著旅行箱?不,帶了幹嗎?

他把車子留在那兒,開始走向自己那棟公寓。另外如果運氣好的話,他也正走向他收藏的那批郵票。

凱勒和他的郵票有一段糾纏不清的歷史。

他小時候就集郵,那也很平常。很多他這一代的男生小時候都集郵,尤其是像凱勒這種內向的。一開始是有個做生意的鄰居常跟中南美洲的公司通信,送了他一批郵票,他便開始學著把郵票泡在水裡,揭掉背面黏的紙,夾在紙巾里晾乾,然後用鑷子夾起,插在他母親從蘭斯騰百貨商店買來給他的集郵冊里。後來他又找到其他郵票來源,去金貝爾百貨商店的郵票部買一些郵票組合包,然後相隔半個國土之外的一名郵票商會寄來可退貨的待選郵票,他也買些便宜的,挑出他要的,剩下的連同貨款寄回,然後等著這個郵票商再寄來下一批。他就這樣集郵集了幾年,每星期頂多花一兩元,有時候因為有別的事情在忙,就連續好幾個星期都忘記要寄回那些待選郵票。最後他對那些郵票失去了興趣,再後來他母親把他的收藏賣掉,或是有可能丟掉了,因為他的收藏不足以讓郵票商出錢收購。

他後來發現自己的郵票收藏沒了,覺得很氣餒,但沒有崩潰,再後來他就忘了,繼續去忙別的事情——其中有些事情比集郵更緊張刺激,但不像集郵那麼能被社會接受。時間過去,世界變了。凱勒母親故去已久,蘭斯騰百貨和金貝爾百貨也一樣。

接下來有二三十年,他都很少想到自己的郵票收藏,除非某些零碎知識勾起了他的記憶,而他之所以記得,要歸功於童年長時間拿著鑷子和膠水紙集郵的經驗。有好幾次,他覺得他腦袋裡的頗大一部分信息,是直接源自於這份嗜好。比方說,他可以不太困難地就依序背出美國歷任總統,這份能力是源自於1938年發行的那套總統郵票,郵票上有歷任總統的頭像,面值則依照在任先後累加。華盛頓總統是一分錢郵票,林肯是十六分錢的郵票。他還記得這些,甚至他還記得一分錢的郵票是綠色,十六分錢的郵票是黑色,而二十一分錢的郵票是出身紐約的切斯特·艾倫·阿瑟總統,顏色是灰藍。

他知道愛達荷州是在1890年正式成為美國的一州,因為1940年發行了一張五十周年慶的紀念郵票。他知道1638年有一群瑞典人和芬蘭人在特拉華州威明頓定居,也知道曾在美國獨立革命中為美軍效命的波蘭將軍科希丘什科(Tadeusz Kosciuszko)於1783年獲得美國公民權。他可能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怎麼念,更沒辦法拼出來,但他記得這個人,因為1933年發行了一張此人的五分錢郵票。

偶爾片段的記憶可能會勾起他的渴望,但願自己還擁有原來那些收藏,雖然沒什麼價值,卻曾佔據了他那麼多時間,也讓他的腦子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瑣碎信息。但他從沒想過要重溫那段日子。那是他年少的一部分,而且一去不復返了。

然後,當那老頭腦子開始不對勁,而且後來擺明會毀掉多年的事業之時,凱勒發現自己開始盤算起退休。他存了一些錢,儘管連桃兒最後在網路賬戶上替他存的那兩百五十萬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他還是設法告訴自己,這些錢夠了。

可是退休後的時間他要做什麼?打高爾夫?繡花?成天去老人中心泡?桃兒指出他需要一個嗜好,於是他腦中冒出了一串童年記憶,接下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買了一批世界各國郵票,1840年到1940年,作為開始的基礎,然後不知不覺間,他的書架上就有一格放滿了集郵冊,也訂了一份《林氏郵票新聞》,又向全國各地郵票商索取價目表和可退貨的待選郵票。所以當老頭過世,他可以繼續和桃兒直接合作後,他也花掉了退休基金中頗驚人的一大部分。

當他客觀地考慮自己的郵票,就會無可避免地斷定,他整個收藏的認真程度根本是瘋了。他把一大部分可以自由支配的所得,花在一堆小紙片上,而除了他和一些志趣相同的傻瓜之外,其他人根本不會花錢去買這些小紙片。而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閑暇時間用來取得這些小紙片之後,還將它們整齊且很有系統地放入專門的集郵冊中。他花了很多心血,好讓這些小紙片在冊子里看起來像模像樣,儘管其實除了自己之外,他根本不打算給其他人看這些集郵冊。他不想把自己的郵票送去參加郵展,或邀請其他收藏家看。他希望這些郵票就放在他公寓的書架上,只有他能看到。

這一切,他必須承認,實在一點兒也不理性。

另一方面,他整理郵票時,總是完全投入眼前的事情。他對一件本質上並不重要的任務投入高度的專註,而這似乎是他精神上需要的。當他心情不好時,他的郵票能夠帶他脫離陰霾。當他焦慮或惱怒時,他的郵票就帶著他進入一種境界,焦慮或惱怒都不再重要。當全世界似乎瘋狂而失控時,他的郵票提供一個整齊有序的新星球,在此由平靜主宰、由邏輯掌控。

如果他沒心情,郵票可以靜靜等待;如果他有差事要出城去辦,他知道回來時那些郵票會等著他。郵票不是寵物,你不必喂它們或定時帶它們出去散步;郵票也不是植物,你不必替它們澆水。郵票需要他全神專註的照顧,但可以等到他有空提供時再說。

有時他很納悶自己是不是在這些收藏上花了太多錢,或許是,但他還是有錢付賬單,也沒欠任何債,而且無論如何,他的投資已經累積了兩百五十萬,所以為什麼不該隨心所欲花在郵票上?

此外,好的郵品總是會隨著時間增值的。你不能今天買了,明天賣掉,還希望能獲利;但如果你收藏了一段時間,那些郵品就會升值夠多,可以彌補郵票商漲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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