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在行經匹茲堡市區邊緣的交流道口,凱勒轉出了三十號國道,路上的標示牌顯示他快到賓州高速公路了。他可以走這條高速公路回紐約,但又想起好像聽說過這條高速公路上的州警抓超速抓得很兇。這搞不好是謠傳,而且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舊信息了。但他離開得梅因之後就沒有超速過,而根據另一個標示牌,他走的這條路會通到州際八十號高速公路。

在碰到瑞姆森之前,凱勒有不得不選擇州際八十號高速公路的理由。因為這條公路在賓州境內免費,但賓州高速公路則是要收費的。之前他盡量把錢省下來買汽油,希望能撐到家,所以避開收費高速公路也是值得的。但現在他口袋裡有錢,而收費站最大的缺點,也不過是會讓多一個人匆匆看到他的臉罷了。

他花了比預期久的時間,才來到這條州際高速公路,他很高興有個休息區讓他停下來。他去上了廁所,同時看看鏡中的自己,發現視線無法離開荷馬·辛普森。那個圖像非得那麼亮嗎?或許他可以在上頭抹點泥,讓圖案別那麼亮。

結果他沒多事,只去看看廁所外牆上的地圖,然後回到車上,想判斷自己能不能一口氣開回紐約。他的汽油大概夠,不過沒理由冒險,因為現在他有米勒·瑞姆森的信用卡幫他付汽油錢了,免得萬一卡在中間某處,比方進入紐約市的喬治·華盛頓大橋。

他得決定是否要在路上再過一夜。之前在床上睡了幾小時,讓他被慣壞了,現在想到要在車上設法睡覺,就讓他倒胃。他離紐約還有多久的車程?七八個小時?加上停下來加油和吃飯,恐怕得要更多時間吧?

他粗略估計了一下,如果一路開車回去,他會在凌晨三四點抵達紐約。這個時間回他公寓應該不錯。街上的人比較少,而這種時候會在外頭走動的,大概醉得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即使見到他,但事後也不會記得。

一股思緒想冒出頭,但他心裡一直刻意把它撇到一邊……

如果他直接開回去,他心想,到了紐約他會筋疲力盡,以這種狀況踏上家門是最好的方式嗎?他希望一進門就爬上他的床,但卻不可能,因為他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信件就別管了,每回他出遠門回來都有一大堆信件。有太多其他事情他得立刻處理,向來就有。

那股思緒又來了,他刻意不去管,幾乎毫不費力就避開了。

他離開瑞姆森的加油站以來,頭一次打開收音機,可是現在在山區,信號很差。唯一能收到的電台是播放音樂的,但靜電干擾太嚴重,他連播放哪種音樂都聽不出來。

他關掉收音機。他覺得警方不太可能已經發現了瑞姆森的屍體。他留下的那些牌子會讓人以為瑞姆森離開了,除非警方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才會強制進入屋裡察看。瑞姆森一個人獨居,從屋裡的跡象,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朋友。

他的視線越過洗手間和販賣機外頭那堵矮磚牆。他發現入口旁有個《美國今日報》的投幣販賣箱,但他之前沒想過要去買一份。他現在才想到,去看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或許不是個壞主意,尤其接下來幾個小時大概都聽不到廣播了。他開了車門下車,一輛大大的越野休旅車卻挑了這個時間開進休息區,正好停在洗手間前面,車門打開,兩個大人和四個小孩跑出來,全都急著去上廁所。

一下子來了太多人。他又回自己車上。報紙先不必急著買了。

他重新上路,想著他在印第安納州殺的那個人。說不定有另一個壞脾氣的老頭常跟瑞姆森去打獵、釣魚,或者去找他打撲克牌,早晚會有人撞門進去發現屍體,但是到那個時候,他早就扔掉瑞姆森的信用卡,而且也丟掉這輛Sentra了。因為屆時他已經回到紐約,他在那裡不需要汽車,發瘋的人才會想在紐約擁有一輛汽車。

不論他花一天或兩天,也不論他直接開回去或中途找地方睡覺,他都很快就可以回到紐約,他將會平安返家。

到了下一個出口,有個餐廳的廣告牌,標示提供賓州荷蘭式家常菜。凱勒覺得很難抗拒,雖然他不太確定賓州的荷蘭裔移民在家裡都吃什麼。到了現代,他心想:他們八成就跟其他人一樣,去「大聯合」連鎖超市買東西回家,扔進微波爐加熱,但凱勒猜想,這家餐廳指的是古老年代的家庭。他下了出口,找到那家餐廳,在停車場停下,然後搞不懂自己在幹嘛。

因為這是一家很正常的餐廳,你得走進去坐在一張桌子旁,從菜單上點菜,然後等著女侍端來給你。所以女侍會看到你,其他顧客也會,而自從他在得梅因的日日旅店上看到自己的照片首度登上電視屏幕以來,他就一直百般努力想避免讓人看到他的臉。現在他有了頂棒球帽,但這可不像是面具。進了餐廳,他的臉還是會露出來,人人都能看見。

他開著車子出了停車場,找到了一家有免下車點餐窗口的哈帝漢堡。他點了食物,在十幾碼以外的地方停下車,吃掉了,將垃圾扔到垃圾桶,然後開車回交流道,回到州際高速公路。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是因為他受不了賓州荷蘭風味的著名甜派和蘋果餅的誘惑?他的食慾接管大腦了嗎?

他想了想,琢磨出是怎麼回事了。

他人在賓州,比衣阿華州要離家近太多了。而離紐約愈近,他就覺得愈安全。加上口袋裡有錢所帶來的安全感,還有頭上這頂棒球帽在上次加油時所帶來的順利,讓他相信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

很快了,他心想。很快他就會到家了。但現在還沒。

兩個小時後,他說服了自己,汽車旅館的風險,絕對不像賓州荷蘭風味餐廳那麼大。

首先,他不必擔心有其他顧客。他唯一會見到的人,就是幫他登記入住的櫃檯職員。他戴著帽檐壓低的棒球帽,填住客資料卡時會低著頭。而且這家是獨立式、沒加入全國連鎖的汽車旅館,所以旅館主人很可能是印度移民。事實上,旅館主人八成是來自古吉拉特邦(Gujarat)的,而且姓帕特爾(Patel)的幾率很大。

這些年來,來自印度古吉拉特邦的移民大肆購買美國各地的汽車旅館,大部分這類移民都姓帕特爾。凱勒覺得好像古吉拉特邦的第一大城(管它叫什麼)至少有一間訓練學校,專門訓練一些有雄心的當地人如何經營汽車旅館。「各位學員,我們今天的學習目標,就是如何在枕頭上正確地放置薄荷糖。明天我們將會討論如何在馬桶蓋套上放『已消毒,請安心使用』的紙封條。」

如果凱勒的臉沒什麼特色,一般人都懶得再看第二眼,那麼在一個出身截然不同的種族背景的人眼裡,不就更不起眼了嗎?凱勒沒有什麼種族刻板印象,也從來不會說所有的亞洲人或非洲人看起來都一樣,但無可逃避的事實是:每碰到不同於自己種族的人時,他第一眼最強烈的印象,就是他們和自己的不同。他看到的只是一個黑種男人,或一個韓國女人,或一個巴基斯坦人,稍後多看幾眼,他才能比較看出每個人的不同差異。

所以,如果你是來自古吉拉特邦的人,當你在自家汽車旅館看著櫃檯前的那名美國白人,不也會有同樣的反應嗎?你第一眼只會先看到他是個白人,而不是他的面貌,不是嗎?而且,因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刷他的信用卡,把房間鑰匙交給他,那麼你有什麼理由要多看他第二眼呢?

凱勒決定冒這個險。

凱勒打開那家汽車旅館辦公室的門時,櫃檯後面空無一人,不過他不必看到人,就知道自己的第一個假設正確。旅館主人即使不是來自古吉拉特邦,也一定是印度移民。因為空氣中飄著濃濃的咖喱味,因而再也不必懷疑了。

一般人想不到在賓州中部山丘間會聞到這種氣味,而且對凱勒所造成的效果,比「賓州荷蘭式家常菜」廣告詞的效果更強烈。那種氣味帶給他種種希望,是所有快餐漢堡和薯條所缺乏的。凱勒不餓,他不久前才吃過,但飢餓與否並不是重點。他想找到那股美妙氣味的來源,像狗見了腐肉似的埋頭在裡面打滾。他繼而心想,這個畫面對他或對食物都不是一種讚美,但即使如此——

一面珠簾發出叮噹聲,他的思緒中斷,一名年輕女子走出來,暗色皮膚,身材苗條,穿著白色開襟襯衫和格子裙,看起來像教會中學的制服。幾乎可以確定,她是旅館主人的女兒,而且她很漂亮。換了其他的情況,凱勒可能會跟她稍微調情幾句,至少他會讚美一下那股食物香味。

但眼前不行。他只是問了房間價錢,而她只是告訴他三十九元,凱勒覺得價錢很公道。凱勒沒見她抬頭看他,或看那頂綉著荷馬的帽子。在她眼裡,他只是個惱人的責任,要儘快解決掉,好讓她回去繼續修改申請上哈佛大學的論文。

他填了她遞過來的住客登記卡,編了名字和住址,汽車款式和號碼都空著沒填。這類卡片上向來有這些空格,但旅館似乎不在乎你填了沒,而眼前這個女孩也不例外,就算你填上印度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的名字,她也不會注意到。

他用現金付賬,因為信用卡上是瑞姆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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