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他在漢堡王買的食物夠吃一整天,但他本來就口渴,吃了鹹鹹的食物害他更渴。而那些奶昔濃得用吸管都差點吸不動,也解不了渴。快到喬利埃特市之前——他只知道這裡是州立監獄的所在地,他覺得這種聞名的方式比杜比克更糟——他看到一條商店街,於是停下車。自助洗衣店前面有一排販賣機,有各式各樣他不想要的咸甜飲食,但可口可樂的販賣機里也提供十六盎司的瓶裝水。他插入十元,得到四瓶水,上頭的標籤保證說是純凈天然礦泉水。其他的非酒精飲料也是同樣價錢,而礦泉水只要裝瓶而已,不必花錢加糖、人工甘味劑、香料、色素或任何東西。但另一方面,礦泉水純凈又天然,其他飲料就未必了,所以你也實在不能抱怨價錢太貴。

凱勒小時候唯一看過裝在瓶子里的水,就是在他母親的熨斗台上,瓶子上有個蓋子鑽了洞,他母親會在要燙的東西上頭洒水,原因凱勒從來就不太能明白。據凱勒所知,人人喝的水都是從自來水龍頭流出來的,他喝的也不例外,而且還不必花錢。

然後有一個時期,商店裡開始販賣瓶裝水,但唯一會去買的就是那種會吃壽司的人。現在呢,當然了,所有人都吃壽司了,而且所有人都喝瓶裝水了。亡命的機車騎士、身上的疤痕面積和刺青一樣多的傢伙、用殘缺不全的牙齒打開啤酒的粗魯壯漢,全都以他們小瓶裝的法國依雲礦泉水配加州壽司卷。

凱勒坐在車裡,幾大口喝掉了一瓶礦泉水。自助洗衣店另一端,鄰接著一家中國餐廳處,有一具嵌在牆上的公用電話。凱勒沒有確切的證據,但他覺得現在公用電話沒有以前多了,而且遲早會全數消失。如今每個人都有手機。很快地,如果你沒有手機的話,就得學習印第安人以煙霧打信號了。

管他去死。他下了車,走到公用電話前,撥了桃兒家的號碼。剛剛販賣機找了一大堆兩毛五的硬幣,電話里的機器聲音要他前三分鐘得先投三塊七毛五。他投了硬幣,聽到了無法接通的聲音,隨之是一段錄音告訴他,他所撥的這個號碼是空號。然後把硬幣退還給他。

好吧,他心想,顯然她出門了,這樣最好。但她會花時間去辦註銷嗎?甚至她會希望註銷嗎?根本不要管電話,不是會更好也更簡單一點嗎?這樣任何人想聯絡她,只會浪費時間一直打,等著她回家。

太多問題了,但他卻無從得知答案。

進入印第安納州兩小時後,他停下來加油。這個加油站很小,一家OK便利商店前只有兩個加油泵,全是自助式的。你插入信用卡,自己給油箱加滿油,自己動手擦檔風玻璃,然後開車走人,中間不會見到任何人,也不會被任何人見到。

但如果你必須付現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得先到便利商店,付錢給櫃檯後頭的女孩,她會設定油泵看要讓你加多少油。

在此五十英里之前,他就開進了一家類似的加油站,但沒加油又開了出來,因為不願意冒險讓櫃檯店員看到他的臉。現在他油箱的油更少了,即使他能設法找到一家有全套服務的加油站,也不表示替他加油的人到時候不會看到他的臉。在莫里森市碰到那個年輕小子是他走運,但並不表示他一路都會這麼幸運。

但這回他不會買四十元的汽油。他中間有時間琢磨過,會一口氣加四十元油的人,應該都會付信用卡。付現金的人只會加一二十元而已,如果付四十元的話,店員可能就會記得你,凱勒可不希望被人記得。

「付現顧客請先入內付款再加油」,外頭掛了這麼一張手寫的牌子,雖然沒有標點符號,但訊息夠清楚了。稍早凱勒把外套脫掉了,這會兒又穿上。他猜想這件外套會讓他看起來體面些,也不起眼些,更重要的是,外套可以遮住他插在後腰的那把轉輪手槍。他想把槍帶在身上,因為他可能得用到。

他從皮夾里拿出一張二十元鈔票,握在手裡走進了那家便利商店。這類商店向來很容易被搶,所以有些店會裝監視攝影機。他很好奇這家會有嗎?在這種印第安納州的荒郊野外?

啊,管他去死。他要擔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他走進商店,店裡只有櫃檯後頭的那個女孩,正在看一本《肥皂劇文摘》,聽著一個鄉村音樂電台。凱勒丟下那張鈔票說:「嗨二十元汽油二號泵。」一口氣講完,毫無抑揚頓挫,然後轉身往外走到門邊時,那女孩的雙眼才從雜誌上抬起。她朝外喊著說祝他一天愉快,凱勒認為這是個好徵兆。

他在加油時心想,當然她現在可以再次仔細打量他。她可能覺得他看起來有點眼熟,然後想到為什麼,他可以想像她張大嘴巴,眼中生出好公民的正義感,然後抓起電話撥911。

凱勒,你再繼續扯嘛。

到目前為止,六十元用在加油,十五元用來買漢堡、薯條和奶昔,十元用來買瓶裝水。他的鈔票比早上少了一半,只剩八十元和零錢。他的漢堡還沒吃光,到現在只剩微溫,剩下的薯條則早就全冷了。另外還有一整杯奶昔,已經融化了,但還是很黏稠。他猜想自己可以靠這些食物一路撐回紐約。如果他夠餓,他就會吃;如果他沒那麼餓,那就表示他不需要這些食物。

但這輛汽車所需要的,就沒那麼有彈性了。他無論如何都還是得加油,即使「石油輸出國組織」大幅提供市場原油,在他到達紐約之前,身上的汽油錢就是不夠。

一定有個辦法,可是他卻怎麼都想不出來。他已經山窮水盡,眼前的問題都沒有答案。就算天上掉下來棒球帽、剪刀和染髮劑,就算他忽然有神力可以把自己的相貌變得完全不同,他還是會破產,困在俄亥俄州東部或賓州西部,手上只有等同於一把魔豆的那幾張郵票。

他可以賣掉那些郵票嗎?當初能用六百元買來,真是太便宜了。他有辦法找個人用更便宜的價錢賣掉,換回三百元嗎?怎麼賣?去挨家挨戶敲門嗎?去查小鎮電話簿,找個郵票商嗎?他搖搖頭,覺得完全不切實際。他還不如把郵票貼在前額上,把自己寄回紐約,還比較有希望。

他也想到過其他方案,但都同樣行不通。搭火車?鐵路公司幾乎已經放棄客運服務了,不過從芝加哥到紐約、東部沿岸還是有火車可搭。但他不確定火車站在哪裡,就算他設法找到了,現在身上的現金也還是不夠付車錢。他前陣子曾搭美國國鐵的地鐵號(Metroliner)快車到華盛頓,那趟旅途非常愉快,而且可以從紐約市中心坐到華盛頓市中心,不必對付機場的安全檢查,但車錢並不便宜,貴得要命。現在他們把這條路線改名為艾瑟拉特快號(Acela Express),Acela這個字沒人會念,而且反正沒人坐得起。如果他沒有汽油錢,也當然不會有火車錢。

巴士呢?他不記得上回搭長途巴士是什麼時候了。高中時有年暑假,他曾搭著灰狗巴士旅行,還記得擠在擁擠的車上很不舒服,四周擠滿了人,一個個在抽煙或喝著包了紙袋的威士忌。坐巴士比較便宜,因為太貴就沒人要搭了。

但是一個照片登上全國電視屏幕的人跑去搭巴士,實在是太招搖了。他會和四五十個人關在車裡好幾個小時,這些人裡頭有多少人會認真看他的臉?就算他們沒立刻想到,反正他人就在車上,沒地方可躲,別人也在車上,有很多時間慢慢想,不會有人聯想起來的幾率有多大?

不能搭巴士,不能搭火車。電台廣播里有名男子在猜測,說他顯然從得梅因機場逃走了,而且推論蒙特羅斯/布蘭肯希普可能是跑到私人停機坪,搭上私人飛機離開了。他可能早就有一架飛機停在那邊等,由他的同黨幫他開飛機,或者說不定他自己就會開。又或者,收音機上那個傢伙繼續猜測道,這名鋌而走險的刺客可能已經劫持了一架私人飛機,把機長挾為人質,不曉得逼著他飛到哪裡去了。

凱勒很歡迎他這樣瞎猜,因為實在太荒誕了,讓他忍不住大笑起來,此時他正急需好好笑一下。不過他笑完了再想,這個點子其實不壞。全國各地都有小型私人機場,供小型飛機隨時起降。假設他找到這麼一個小型機場,在哪個偏遠地帶,只有一條跑道。然後假設他等著哪個臭屁的鄉下飛行員,上了他加滿油的飛機準備起飛,然後凱勒這位鋌而走險的刺客就用槍抵著他的臉,命令他飛到紐約四十九街和第一大道的街口。

唔,或許不要吧。

那家連鎖的汽車旅館位於一個小鎮的邊緣,鎮名他根本懶得留意是什麼。他開進停車場後方,就像一般登記的旅客要去自己房間似的,挑了一個角落的停車位,關掉車燈和引擎。他坐在方向盤後面,吃著一個冷掉的漢堡,喝著水,看到一男一女下了一輛方背的本田汽車,走一小段路到位於一樓的房間。凱勒注意到,他們沒帶任何行李,而當那名男子伸手捏了那女人屁股一把時,他所推斷的結論就更確定了。那女人把男人的手拍掉,但當他的手再度伸過去時,她就隨他了,一路直到他們打開門才鬆手。然後他們進了房間。

凱勒羨慕他們,主要不是因為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而是因為他們有個房間可做。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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