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那一刻他在做夢,是糾纏他一生、偶爾就要作一次的那個老夢的某種變奏版,夢中他當眾裸體。這個夢不難解析,多年前他一場自我探索的失敗實驗中,和他的心理諮詢師最早探討的事情之一,就是這個夢。但他依然偶爾會作這個夢,而且多年來累積的熟識之感,已經把這個夢的許多新鮮感磨平,唉,你又來了,他心想,然後又沉入那個夢境中。

這回那個夢戛然而止,他也忽然醒來,不太記得那個夢,也沒有其他證據可以顯示他睡著過。他坐在車子的駕駛座,依然閉著眼睛,想弄清自己的處境。他有種可怕的感覺,覺得他的車子被一群男子團團包圍,他們持槍指著車子,只等他睜開眼睛。但只要他假裝睡著了,他們就會繼續等,於是他坐在那兒閉著眼睛,保持規律的淺淺呼吸。

他睜開眼睛,車子附近沒有任何人。他記得之前自己駛離道路,開進了這片狹長的空地停下。此時一輛載貨小卡車斜斜停在六輛車身之外,引擎空轉著,另外還有一輛大大的休旅車在空地的另一端。除此之外,整個地方一片空蕩。

他在三十號國道旁的一個休息區里,該區位於衣阿華州錫達拉皮茲市以西。之前他走八十號州際公路離開得梅因市,然後決定最好離州際公路遠一點,至少要等到他離開衣阿華州再說。地圖上有一條往東北方到馬歇爾城的公路,看起來很不錯,於是他沿著這條路一直開到接上了三十號國道,然後轉東朝錫達拉皮茲開去。到了錫達拉皮茲,他有幾條路線可以選擇——往東北到杜比克,然後過密西西比河進入威斯康星州南部;或者繼續沿著三十號國道往東到柯林頓,進入伊利諾斯州;或者另一條路的角度介於兩者之間。他覺得選哪條路都沒什麼差別,只要儘快離開衣阿華州,進入伊利諾斯州或威斯康星州。而且看起來,他在衣阿華州不必停下來加油。

但他沒算到的是疲勞。當時並不是太晚,那天早上他也沒太早起,但他所承受的壓力顯然已經讓他付出代價,離錫達拉皮茲還有好一段距離時,他就開始打呵欠,覺得自己無法專心。他試圖甩掉倦意,考慮找個地方停下來喝杯咖啡,但他原先的計畫就是只有必要時才停下來,儘可能避免讓別人看到他。此外,他知道喝咖啡也沒用。此時他的身體最不需要的就是刺激,他真正迫切需要的是停工休息一會兒。

所以他碰上的這個休息區,真是天賜禮物。外頭一個牌子標示說凌晨兩點到五點關閉,違反者將被告發。他聽說過這類規定,是為了防止妓女在這個區域聚集,用業餘無線電跟過往卡車司機拉客。凱勒無法想像那些妓女或卡車司機怎麼會不顧一切到這個地步,也想不透這關其他人什麼事。但他猜想,一個尋常汽車駕駛在這邊閉上眼睛兩個鐘頭,應該不會有人來煩他,而從休息區另一頭的那輛拖車以及位於中央處的那兩輛汽車看來,顯示他不是唯一這麼想的人。所以他找了個遠離其他車子的位置停下車,關掉引擎並鎖上車門,然後閉上眼睛,猜想休息個二三十分鐘,他就會恢複精神了。

他休息時沒費事去看時間,但最晚也就是一兩點了,現在醒來時剛過五點,所以總共是睡了三四個鐘頭。他浪費不起這麼多時間,但另一方面,這次休息顯然是他需要的。現在他可以再上路了。

他看了地圖,決定最好還是沿著三十號國道開。這是最直接的路線。稍早,他覺得杜比克還不錯,因為至少他聽過這個地方,而柯林頓就不是如此了。現在,在白晝的冷光中——或者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出來後,就會有冷光了——他明白最重要的就是趕緊越過州界,而不是非得經過一個他聽說過的城市(何況他聽說過的杜比克也沒有任何迷人之處。事實上,他唯一記得杜比克的,就是他小時候看過《紐約客》雜誌用的一個廣告標語:「不是編給杜比克的老女士看的。」廣告上如此誇耀,讓那個雜誌感覺上非常精緻有品位,但無疑會讓許多杜比克人和老女士都非常不爽)。

你再繼續扯嘛,他心裡想,只不過他想像中是桃兒的聲音在說這句話。現在他真希望能聽到她的聲音,說這句話或幾乎任何話都行。她是他唯一真正交談過的人。倒不是說他根本沒跟別人講話,他會跟他公寓的門房聊幾句,跟萊辛頓大道上那家咖啡店的女侍鬥嘴,跟報攤的那個傢伙聊聊天氣,或跟他在健身房或酒吧或等電梯時碰到的人討論棒球的大都會隊和洋基隊、籃球的網隊和尼克斯隊、美式橄欖球的巨人隊和噴氣機隊的運氣——看是哪種球季而定。

但除了桃兒之外,他其實沒真正認識的人,也不讓其他任何人認識他。他很少超過兩天沒跟她講話。現在他卻不能打電話給她。

唔,事實上,他也不能打電話給別人。但她是他想打卻不能打的對象,這點讓他覺得心煩。

然後他腦袋裡想起她的聲音。這並不怪異,也不是什麼神秘的鬼神造訪,只不過是他的腦子在假裝桃兒,說出自己認為桃兒會告訴他的事。你把那些鬼玩意兒從一個後行李廂全搬到另一個後行李廂,差點都要搬得椎間盤突出了。你不認為你至少該看看你搬了些什麼來嗎?

不管這主意是桃兒的還是他的,反正都很有道理,現在正是去檢視後行李廂的最佳時機,因為附近不會有人對他或他在做什麼事有興趣。他打開後行李廂,拿出一個他原封不動搬過來的、從沒檢查過的紙箱。這會兒他翻了翻裡頭,發現如果自己要一路開到海邊,裡頭的東西或許用得上,因為裡面全是海灘用品——小玩具水桶、沙鏟、海灘巾,還有一個飛盤。飛盤倒不是沙灘專用的,幾乎任何地方都可以丟飛盤,只要有人接就成。如果要他丟,他想他會直接丟進垃圾桶。

那為什麼不幹脆把整個紙箱都扔掉?離他幾步的地方就有個垃圾桶,何況他有理由留著這些垃圾嗎?他拿起紙箱,走向垃圾桶,然後又改變心意,回到車上,把紙箱里的東西散布在后座和地上。這裡一個藍綠兩色的塑料桶,那裡一把紅色的沙鏟。看起來是很好的偽裝,他告訴自己,因為任何人若迅速朝車子內部看一眼,就會認為他有太太和小孩,而非跑路的刺客。

除非警方懷疑他是戀童癖……

他回去看後行李廂,裡頭有個金屬工具箱,就是那種他認為大部分男人車上都會有一個的,裡面裝了各式各樣的工具和儀器,有的他都不曉得是什麼。其中有些他很確定是用來釣魚的,他認出了鉛墜和塑料浮標,還有兩個連著魚鉤的假餌,一個形狀像個小鯽魚,另一個看起來明明就像吸古柯鹼用的小匙。一時之間他想像著一隻醉茫茫的魚,因為滿懷期待而鼻孔脹大,狠狠吸上一口,結果魚鰓就上鉤了 。這個隱喻應該發生在人類身上,不過他沒有第一手經驗。如果凱勒有任何癮,那就是對郵票,而郵票絕對不會造成任何人的鼻中隔穿孔。

不過郵票絕對會在你的口袋燒出一個洞來。他上回買東西(除了比薩,現在還剩一片,等他檢查完後行李廂的東西,就會當成早餐吃掉了),就是用六百元買了五張瑞典郵票,讓他口袋裡的現金暴減到一百八十七元多。之後他花了十五元買比薩,又在機場的停車場花掉七元,另外他還得買足夠的汽油,才有辦法開回紐約。他猜想要開一千五百英里,大概難免得繞些路,一加侖汽油算兩塊五好了,每加侖可以開二十英里,所以總共算下來要花多少錢?

他在腦袋裡面心算,每次算出來的答案都不一樣,最後他拿出紙筆來算。得出來的結果是一八七點五元,他感覺上好多,尤其他手上實際有的錢還差二十元。

而且他還需要花錢買吃的。他想出一個辦法,買食物時不會讓人看得太清楚,但總得要用現金買。而且他早晚得買頂棒球帽,愈快愈好。另外還得買染髮劑改變他頭髮的顏色、某些工具來剪頭髮(工具箱里有一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如果他有一叢玫瑰,用那把花剪就沒問題,但他不認為那把剪刀用在人類身上能稱職)。賣這類東西的地方大半都收信用卡,但如果他刷卡,他的處境就更糟糕了。

如果他沒花掉那六百元,那就好了。他還是會有很多問題,而且可能都是沒法解決的,但至少不會擔心錢不夠。

但結果他買了那五張小紙片。以前是用來寄信的,那也要他剛好在瑞典,又剛好想寫信給別人。現在這些郵票連讓他寄信都不成。

他覺得自己好像童話里的傑克,把家裡唯一的母牛拿去換來了魔豆。他記憶中,到後來傑克所碰到的每件事都有好結果。

但是,他提醒自己,那是個童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