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 笑鬧中的真智慧-5

假聰明,真笨蛋

50年代初期,我曾經短暫地害過一種中年人的通病:

我到處做關於科學哲學的演講——像科學如何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它如何提供你新的世界觀、賦予人類很多機會及力量等等。可是問題是,看看那時剛出爐不久的原子彈,大家就應該想想,讓人類具備這麼多的力量,到底是件好事還是壞事?此外,我也在思索科學和宗教的關係。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受邀到紐約參加一個研討會,談論「平等之道德問題」。

在這之前,他們已經為年紀較大的人在長島開過一次研討會,今年他們卻決定找一些較為年輕的人,一起討論他們在其他研討會上總結出來的論文。

在我出發之前,他們寄了一份書單給大家,那是「一些你也許會喜歡看的書;如果有哪些你想介紹其他人看的書,也請寄來給我們,我們會把書收藏在圖書館裡,好讓其他人也能讀到。」

收到這份書單之後,我從第一頁開始掃瞄下來:列在那裡的書,我一本也沒讀過。我覺得有點不妥——我根本不適合參加這個研討會嘛。我繼續看第二頁:還是一本都沒讀過。看完了整個書單,我發覺他們列的書我一本也沒讀過。看來我一定是個什麼白痴文盲了!那裡列了許多很好的書,像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的《談自由》(On Freedom)等等。不錯,那裡有幾個作者的書我是讀過,有本書是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寫的, 另外還有薛定愕和愛因斯坦,可是愛因斯坦寫的是《我的晚年》

(My Later Years),薛定愕寫的則是《生命是什麼》(What is Life)跟我以前念過的作品都不一樣。因此我真的覺得自己有點不自量力,我真的不該參加那個聚會的。

也許我到時就乖乖地坐在旁邊,多聽少說吧。

我跑去參加了第一次的入門會議,會上有人站起來,說我們有兩個問題需要討論。第一個有點不清不楚的——什麼跟道德、平等有關的,但我聽不懂問題到底是什麼。

第二個問題是,「我們要用我們的方法證明,不同學科的人也能溝通和對話。」他們請來了國際律師、歷史學家、耶穌教會牧師、猶太教士以及科學家(那就是我了)等等。

立刻,我的邏輯思維就開始這樣推理起來:第二個問題可以不理,因為如果這行得通,就行得通;如果行不通,就行不通。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對話,我們就根本用不著去證明大家能否對話,去「討論」我們能否對話了!因此,比較重要的是第一個問題,但那個問題我聽不懂。

我正準備舉手問:「能否請你把問題定義得清楚一點,」

但我又想,「不,我才是什麼都不懂呢,我最好還是先聽別人說吧,不要又惹出麻煩來啦。」

知識的支離破碎?

我參加的分組要討論的是「教育平等之道德問題」。

而在小組會議中,那位耶穌教會牧師總是在談論「知識的支離破碎」。他會說:「教育平等之道德的真正問題,乃是在於知識的支離破碎。」這位牧師說的跟13世紀時的情形有關,當時教育乃是由天主教會主控,世界簡單得很。

上帝高高在上,一切都來自上帝,一切都很有系統。但是到了今天,要把一切都弄明白並不那麼容易,因此知識變得支離破碎了。我覺得「知識的支離破碎」跟「一切」無關,但他從沒有把這「一切」定義清楚,因此我也無從論證。

最後我問:「跟知識的支離破碎相關的,到底是哪些道德問題?」他的回答卻只是一團團的迷霧,我說:「我聽不懂,」但其他人都表示他們全聽得懂,並且試著要解釋給我聽,但他們根本說不明白!

於是小組裡的其他成員叫我寫下,為什麼我不覺得知識的支離破碎是個道德問題。回到下榻的宿舍,我盡其所能、很仔細地寫下在我心目中「教育平等之道德問題」大概是指些什麼,我又舉了幾個我猜是跟我們主題有關的例子。例如在教育中,我們總是造成更多的差異。如果有人在某方面很行,我們的教育制度會幫他發展這方面的才能,結果造成差異,即不平等。這是合乎道德的作法嗎?我再舉了幾個例子之後,說雖然「知識的支離破碎」是一大問題,因為世界確實很複雜,使得學習十分困難;可是就題目本身來說,我不明白知識的支離破碎,跟教育的平等之道德問題有什麼關聯。

第二天,我在會議上提出我的論點,他們說:「是的,費曼先生提出了一些很有趣的觀點,我們應該加以討論;我們暫時把這些觀點存檔,以後再討論。」他們全搞錯了。

我在嘗試把問題定義清楚。研討會之所以開得毫無頭緒,主要是因為他們連題目都沒有明確地界定,因此大家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會中有一個社會學家寫了一篇我們都要讀的論文,他來開會之前就寫好了、我一讀他的文章,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我根本看不懂他在寫些什麼!我猜那是因為我沒有讀完書單上的書。我感到很不安,覺得自己「不夠格」,但最後我跟自己說,「停下來,慢慢地把一句話讀完,好好弄清楚到底它說的是什麼鬼東西。」

於是我停下來——隨便地停——仔細讀那句話。記不清它的原文了,但跟這很接近:「社會區域的個體分子常常透過形象化的、符號化的渠道獲得信息。」我反覆地讀,把它翻譯出來。你可曉得它是什麼意思?「大家都閱讀」!

再讀下一句,發覺那一句也可以翻譯出來,整篇文章便變得空洞萬分了——「有些人閱讀;有些人聽收音機」

之類;只不過他用些很華麗的包裝,因此一開頭根本看不懂。等我終於把它翻譯出來之後,發現它根本什麼也沒說。

會議中只有一件還蠻有趣的事。會議上每個人說的話都是那麼重要,重要得他們安排了個速記打字員在那裡,把每句話記錄下來。會議的第二天,速記員跑來問我:「你的職業是什麼?一定不是個教授吧。」

「我就是個教授。」我說。

「哪一方面的教授?」

「物理——科學方面。」

「噢!這就是原因了。」他說。

「什麼的原因?」

他說:「你看,我是速記員,我把大家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但他們說的我全都聽不懂,而每次你站起來問問題或者說些什麼,我卻能完全明白你說些什麼。因此我原本以為你不可能是個教授!」

不了解身處的年代

會議期間有一次聚餐,餐宴中有位神學院長發表演說。

他看來人很好、很「猶太」,演說講得很好、很有技巧。

因此雖然現在回想,覺得他說的話很荒謬,但當時他的論點都很清楚和正確。他談到各國福利分別很大,因此構成嫉妒、進而引起衝突;現在我們又製造了原子武器,一發生戰爭我們就完蛋。因此正確的解決辦法,是減少各地的差異,邁向和平;而由於美國擁有這麼多資源,我們應該把東西送給其他國家,直到均富狀態。大家都留心傾聽,充滿了犧牲之情,覺得確實應該這樣做。但還沒有回到宿舍,我就醒過來了。

第二天,我們小組有人說:「我覺得昨晚那場演說很好,我們應該全力支持它,它應該成為我們研討會的總結論。」

我說,把資源平均分配的想法,乃是基於世界上資源有限的理論,而不知怎的好像我們從窮困國那裡掠奪了很多東西,因此應該送回去給他們,但這個理論並沒有考慮各國出現差異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是:發展生產食物的新技術、新機械,以及用來做很多事情的新機械;而發展這些新事物的先決條件,是聚集資金。重要的是製造東西的能力,而不是那些東西本身。不過,現在我明白,這些人都不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一點都不懂科學,不懂得技術為何物,他們根本不了解自己身處的年代。

這場研討會令我的情緒變得那麼緊張,以致我在紐約的一位朋友,必須努力使我鎮靜下來。「喂!」她說:「你在發抖呢!你真是發神經!放輕鬆點,不要看得那麼認真,往後退一步,把事情看清楚一點吧。」我回想在研討會發生的一切,想它是多麼的荒謬,一切便不那麼壞了。

要是有人再邀我參加類似的會議,我一定逃之夭夭——絕對不要!不要!但直到今天,我還是接到這種邀請。

會議結束後,大家一起檢討這次會議。其他人拚命說他們收穫多豐富、會議多成功等等。他們問我時,我說:

「這個研討會比做洛殊查測驗(Rorschach test)還要糟糕。我們都在看一團毫無意義的墨水漬;其他人問你看到什麼,但當你說出你看到什麼時,其他人卻跟你辯論起來了!」

更糟的是,會議結束時,他們要舉行另一次會議。這次連公眾也一起來參加,而我們小組的主持人居然大膽地說,由於我們已得到這麼多成果,因此沒有什麼時間可供大眾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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