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 笑鬧中的真智慧-4

如果科學就是藝術

有一次,我在宴會中表演桑巴鼓。我愈打愈起勁,有個傢伙特別受到鼓聲的感染,走進浴室,脫掉上衣,把刮鬍膏擠滿在胸前,弄成一幅很滑稽的圖案,又把櫻桃掛在耳朵上,跑出來狂舞。當然,我立刻和這瘋子成為好朋友了。他叫左賜恩(Jirayr Zorthian), 是個藝術家。

我們經常討論藝術和科學。我會說:「藝術家是迷失的一群,他們沒有任何實在的對象!他們曾經以宗教為對象,但是現在他們失去了宗教,一無所有。他們不了解眼前的科技世界,他們一點也不懂得真實世界之美——亦即科學世界之美——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們根本沒有東西可畫。」

而左賜恩則會回答說,藝術家不需要具體的實物,他們滿是各種可以用藝術表達的感情;而且藝術可以是非常抽象的,更何況當科學家把自然分解成數學方程式時,他們同時也摧毀了自然之美。

拜師學畫

有一次我到左賜恩家為他慶祝生日,我們又開始了類似的愚蠢辯論,一直辯到凌晨3點。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他:「聽著,我們所以爭論不休,卻毫無結論,是因為你對科學一竅不通,而我對藝術也是一竅不通。所以,以後星期天我們輪流上陣,我教你科學,你給我上藝術課。」

「好,」他說,「我教你素描。」

「那是不可能的!」我說。在中學的時候,我唯一會畫的圖就只有沙漠里的金字塔,因為金字塔的構圖主要是由直線組成,偶爾我會試試加上棕櫚樹和太陽。我是絲毫沒有藝術天分的。坐在我旁邊的傢伙呢,和我一樣差勁,每次老師讓我們自由發揮的時候,他都會畫兩團扁扁的、橢圓形的東西,好像兩個輪胎疊在一起,然後有一根樹榦從上面伸出來,頂上是個綠色的三角形——這就叫做一棵樹。所以,我跟左賜恩打賭,他一定沒辦法教我畫畫。

「當然你得用功學!」他說。

我答應一定會用功,但是還是打賭他沒辦法教會我。

其實我很想學會畫畫,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很想表達內心深處對這個世界之美的感受,這感受很難形容清楚,因為那是一種情感,這很類似一個人對宗教的感覺。在宗教里,有個上帝在主宰著宇宙萬物;只要想到世間外形迥異、各行其是的萬物卻都被「幕後」同樣的組織體、同樣的物理定律所管轄,你會覺得這世界一定有種運行的通則。

這是種對大自然數字之美的感情,對於她內在運作方式之妙的讚歎;了解到我們所見的種種現象,都是源自原子之間複雜的相互作用,更有感於大自然的美妙和奇幻。這是一種敬畏的感覺——對科學的敬畏。我覺得,透過繪畫,我可以和有同感的人溝通這份情感,也許在剎那間,就能提醒他去感受宇宙的榮耀。

事實上,左賜恩是個很好的老師。他叫我先回家隨便畫點什麼。我試著畫了一隻鞋,又畫了插在花瓶里的一朵花,但都畫得一塌胡塗。

我們再碰面時,我給他看我的習作。「噢,看!」他說,「你看,在後方這裡,花瓶的線條沒有碰到葉片。」

其實我的本意是要讓這條線一直畫到葉片的位置。「很好,這是一種表現景深的手法,很聰明呢。」

「還有,你沒有把所有的線條都畫得一樣粗細(這也不是我刻意營造的),也很好。假如一張畫上所有線條都一樣粗細,看起來會很呆板。」課就這樣繼續下去了,每次我以為是錯誤的地方,他卻用一種正面的看法教會我其他的東西。他從來不說我錯,也不讓我難堪。所以我不斷嘗試,漸漸有一點點進步,但是我從不滿足。

為了有更多練習作畫的機會,我還參加國際函授學院的課程。我得承認他們的課還真不賴。一開頭,他們先要我畫三角錐和圓柱體,練習加上陰影等,課程涵蓋了好幾種繪畫的領域:素描、蠟筆畫、水彩畫、油畫等,課程快結束時,我的興緻卻逐漸冷卻下來。我畫了幅油畫,但是一直沒寄去給他們。學校不停寫信給我,鼓勵我繼續學下去,他們真的很不錯。

另一方面,我不斷練習素描,對素描的興趣愈來愈濃厚。假如我在會議上覺得很無聊的時候——比方有一次,心理學家羅傑斯(Carl Rogers)到我們學校來, 跟我們討論加州理工學院是不是應該設立心理系,我就開始畫其他在場的人物。我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練習畫畫。所以,我跟左賜恩上課時,確實是很用功的。

可是,左賜恩卻沒有學到多少物理,他太容易分心了。

我試著教他電磁學,但當我一提「電力」,他就告訴我他有個馬達壞掉了,問我怎樣才能把它修好。我想讓他實際看看電磁鐵怎麼發生作用,便造了個小線圈,然後把一根釘子懸在半空中,一通電,釘子就自動蕩進線圈中。他居然說:「噢!這就跟做愛一樣嘛!」我只好死了心,物理課就此結束。

於是我們又有了新的爭論:到底是他教得比我好呢,還是因為我是個比較優秀的學生。

我放棄了原先的想法——教一個藝術家了解我對大自然的感受,以便他能描繪出這種感覺。現在我得加倍努力學畫,讓自己來畫出心中的感覺。這是個很具野心的嘗試,我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過別人,因為我覺得我可能做不到。

開始學畫畫不久,有位我認識的女士看了我的習作,說:

「你應該到帕沙迪納美術館看看。他們開了素描班,有模特兒——裸體模特兒——讓學生畫。」

「不行,」我說,「我畫得還不夠好,我會覺得很尷尬。」

「你畫得夠好了,你應該看看有些人畫的那副模樣!」

於是我鼓足了勇氣到美術館去。第一堂課,他們只告訴你應該準備什麼樣的白報紙以及各種鉛筆和炭筆。第二堂課,模特兒來了,擺了十分鐘的姿勢。

我開始作模特兒的素描,但是一條腿還沒畫好,十分鐘就已經到了。我環顧四周,每個人都已經畫好整幅圖畫,連她背後的陰影也畫了。我明白我太不自量力了。但是慢慢地,模特兒終於在課堂上擺足半小時的姿勢了。我很努力地、費了好大的勁,終於畫好她整個身體的輪廓。這次還算有點希望,所以我沒有像過去那樣把畫蓋起來,不敢讓別人看。

我們要互相觀摩其他人畫的畫,我這才發現他們真的能畫:不只畫了模特兒,還把所有細節和陰影都畫出來,包括她坐的椅子及上面放的一本小書、講台等等,巨細靡遺!他們每個人的炭筆都「沙!沙!」的,就什麼都畫好了。我覺得我沒什麼指望。

我走回去,打算把我的畫蓋起來。我的畫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條線擠在白報紙的左上角,因為之前我都只在筆記本大小的紙上畫畫,有點成為習慣了。但這時恰好有幾個班上同學站在我的畫旁邊看,其中有個人說:「噢,看看這幅畫,每一筆都恰到好處!」

我不知道他話中確實的意義,但是我深受鼓舞,下一堂課才敢繼續上。另一方面,左賜恩不停地告訴我,把畫布填得太滿的畫不是什麼佳作。他的任務是,教我不要擔心其他人怎麼畫,他說其他人也不見得有多高明。

不逼你往特定方向走

我注意到老師話並不多,他告訴我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畫在紙上顯得太小了。他反而鼓勵我們嘗試各種新的畫畫方式。這讓我想到我們教物理的方式:我們有太多的技巧,太多的數學方程式,所以當教授的不停地告訴學生這該怎麼做,那該怎麼做。但繪畫老師卻很害怕告訴你任何事情。如果你的線條畫得太重,老師不能說:「你的線條太重了。」因為有些藝術家正是以厚重的線條畫出偉大的傑作。繪畫老師不願意逼迫你往特定的方向走,所以他們碰到的溝通問題是,怎麼讓學生慢慢領悟出繪畫的技巧,而不是單靠傳授;但物理教師卻老在傳授解物理習題的技巧,而不是從物理的精神層面來啟發學生。

他們總是不斷叫我畫畫時,要更放鬆一點。但是,我覺得叫一個剛學開車的人放鬆駕駛盤,是不大說得通的,也不可能成功。只有當你知道怎麼樣可以小心地把事情做好時,才有可能開始放鬆。所以,我很反對這種不停的叫人放鬆的說法。

他們還發明了一種讓我們放鬆的練習,就是畫畫時不看畫紙——目光絕不要從模特兒身上移開,手則在畫紙上描繪出線條,卻不要低頭看自己畫成什麼樣子。

有位同學說:「我沒辦法不看,我只好作弊,我打賭班上每個人都作弊。」

「我沒有作弊!」我說。

「噢,胡說!」他們說。

我做完我的練習,他們都過來看看我畫了些什麼。他們發現我真的沒有作弊:我的筆尖從一開始就斷了,因此畫紙上除了禿筆的印痕外,什麼都沒有。

當我終於削好鉛筆之後,我又試了一次,我發現我的畫別有一股力量,有點滑稽,有點像畢加索的特色,我很喜歡。我很滿意這幅畫的原因是,我知道以這種方式不可能畫得多好,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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