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 堂堂大教授-1

眼中無「物」 心中有「理」

我不相信,如果不教書我還能過得下去。原因是,這樣就算我一點東西都想不出來時,我還能跟自己說:「至少我還活著,至少我還在做一些事情,有些貢獻。」——這是一種心理作用。

20世紀40年代,我待在普林斯頓的期間,親眼看到高等研究院內那些卓越心靈的下場。他們都具備了聰明絕頂的頭腦,因此特別被選中,來到坐落在森林旁邊的漂亮房子里,整天悠哉游哉地閑坐——不用教書,沒有任何約束或負擔。但等過了一段日子,他們想不出什麼新東西來,每個人心裡一定開始感到內疚或沮喪,更加擔心提不出新想法。可是一切還是如舊,仍然沒有靈感。

會發生這種情況,完全是因為那裡缺乏真正的活動和挑戰:他們沒有跟做實驗的學者接觸,也不必思索如何回答學生提出的問題,什麼都沒有!

在任何思考過程中,當一切進行順利、靈感源源不絕時,教書確實是一種妨礙,十分討厭。但有更多的時候是腦袋空空的,如果既想不出什麼、又沒做什麼,那真會教人瘋狂!你甚至不能說:「我在教書呀!」

而且,在課堂上時,你可以思考一些已經很清楚的基本東西。這些知識是很有趣、令人愉快的,重溫一遍又何妨?另一方面,有沒有更好的介紹方式?有什麼相關的新問題?你能不能賦予這些舊知識新生命?基本的東西思考起來並不難;而如果你沒想出什麼新東西來,沒關係,以前想過的已足以應付講課之用了。但如果你真的有什麼新想法,能從新角度看事物,你會覺得很愉快。

學生問的問題,有時也能提供新的研究方向。他們經常提出一些我曾經思考過、但暫時放棄、卻都是些意義很深遠的問題,重新想想這些問題,看看能否有所突破,也很有意思。學生未必理解我想回答的方向,或者是我想思考的層次;但他們問我這個問題,卻往往提醒了我相關的問題。單單靠自己,是不容易獲得這種啟示的。

因此對我來說,教書以及學生,使我的生命繼續發光發亮,我也永遠不會接受任何人替我安排一切——快快樂樂的不必教書。永遠不會!

但有一次我接到這樣的邀請。

二次大戰期間,當我還在羅沙拉摩斯時,貝特替我爭取到康奈爾大學的工作,年薪3700美元。當時另外還有機構提出更高薪資,但因為我喜歡貝特,於是我決定到康奈爾,而不考慮錢的問題。貝特非常關心我,當他發現別人提出更高薪水,他就主動跟康奈爾談,把我的年薪提高到4000美元。我那時還未開始上班呢!

康奈爾通知我,我要教的是數學物理;同時告訴我,應該在11月6日到校——確實日期記不清楚了, 日期定在年底好像有點奇怪,我從羅沙拉摩斯坐火車到綺色佳(Ithaca),途中有一大部分時間都在寫曼哈頓計畫的報告。我還記得火車到了紐約水牛城之後,我才開始計畫講課內容。

你必須明白在羅沙拉摩斯的壓力:每個人都儘快地工作,很努力、很拚命地工作,而每件事總是在最後一分鐘才完成。因此,在開講之前的一兩天,我才在火車上開始準備課程,已經是習慣成自然的事了。

對我來說,教授數學物理是最理想不過了。在戰爭期間,把數學應用到物理上,正是我的工作重心。我很清楚哪些方法真的很有用。哪些沒用。在那樣拚命工作、花了4年在應用數學技巧上之後,我真的是經驗豐富了。我列出了各個數學項目以及處理方式。到今天,我還保留著當時在火車上做的筆記。

四處搜尋旅社

到了綺色佳,我走下火車,像平常一樣把笨重的皮箱扛在肩上。有個傢伙喊:「要搭計程車嗎,先生?」

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坐計程車,我那時候年輕、沒錢,又喜歡我行我素。但我又想:「我現在當教授啦,必須要有點尊嚴才行。」於是把行李放下來提在手上,說:「好呀。」

「去哪裡?」

「旅館。」

「哪一家旅館?」

「隨便哪家旅館。」

「你有預定房間嗎?」

「沒有。」

「現在房間不好找呢。」

「我們就一家家地去找,你在旅館門口等我。」

我試了「綺色佳旅館」,沒空房間。我們跑到「出外人旅館」,還是沒有。我跟司機說:「這樣在城裡開來開去是不行的,那樣得花太多錢了,我步行好了。」我把行李留在出外人旅館,便四處亂逛找房間。

我碰到另一個亂逛找房間的人。原來周圍的旅館真的都沒希望了。沒多久我們逛到某個山坡上,慢慢發現已經走到大學校園附近了。

我們看到一幢好像宿舍的房子,窗戶敞開、裡面有些雙層床。這時已經是晚上了,於是我們進去詢問能不能睡在那裡,他說:「來吧,就在這裡睡吧!」

我覺得那樣不太好,跟偷竊好像沒兩樣。如果他們回來發現我們睡在他們的床上,會惹上麻煩的。於是我們離開那房子,繼續走了一段路,看到街燈下有一大堆落葉。

當時已是深秋,葉子大概是從草坪上掃到這裡來的。我說:

「嘿!我們可以躺在葉堆上睡呀!」我試了試,感覺軟軟的。我厭倦了那樣逛來逛去,在落葉上睡覺簡直是十全十美!但我又害怕會因此惹上麻煩。早在羅沙拉摩斯時大家都取笑我——我又打鼓,又怎麼的——說康奈爾不知道請來的是什麼樣子的教授,還說我一定會做些傻事而大大出名了;因此我得莊重點,最後很不情願地放棄在那堆樹葉上睡覺的念頭。

在沙發上過夜

我們又再遊盪了一會,看到一座很大、看起來很重要的建築物。走到裡面,發現走廊上放了兩張沙發。與我同行的人說:「我要在這裡睡!」隨即倒在沙發上。

我實在不想惹麻煩,終於在地下室找到一個清潔工,問他到底可不可以在沙發上睡。他說:「當然可以。」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之後,趕忙打聽什麼時候開始上課。我跑進物理系辦公室問:「什麼時候開始上課?我缺課了嗎?」

裡面的人說:「你什麼都不用擔心,8天後才開始上課。」

我震驚極了!然後我的第一句話是:「那麼你們為什麼叫我一個星期前就跑來?」

「我以為你會喜歡早一點來熟悉環境,找地方安定下來等開學。」

我從羅沙拉摩斯回到文明世界,卻完全搞不清楚情況!

吉布斯(Gibbs) 教授叫我到學生中心去解決住的問題。那地方很大,很多學生在那裡轉來轉去。我走到一張放了「住宿」牌子的大桌子前說:「我剛到這裡,我要找個房子。」

那傢伙說:「朋友,綺色佳的房子難找得很呢。事實上,信不信由你,昨天晚上有個教授還不得不在這裡的沙發上睡!」我周圍一看,原來是同一個地方!我轉過身來說:「我就是那個教授了,而教授我呢,不想這樣再來一遍。」

展開新生活

在康奈爾的前幾年很有趣,有時甚至很滑稽。到學校之後沒幾天,吉布斯教授跑到我的辦公室,告訴我說通常到了學期末我們不收新生,但如果申請者非常、非常優秀的話,我們會收他。然後他遞給我一份申請書,要我評估。

他回來時問:「怎麼樣?有什麼想法沒有。」

「我覺得他是第一流的,我覺得我們應該收他。能找到這樣的學生是我們的運氣。」

「是的,但你有沒有看到他的照片?」

「那有什麼關係?」我大叫起來。

「沒有啦,先生!很高興聽到你那樣說。我只是想試看看我們的新教授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

吉布斯很欣賞我那樣跟他直來直往,而不想:「他是系主任,我是新來的,說話最好小心點。」我腦筋沒動那麼快、想到那麼多;我的反應很直接,想到就說。

還有個傢伙跑到我的辦公室,要跟我談哲學。我不大記得他說過些什麼了,他們想找我參加一個教授聯誼會——這可是個反猶太的團體,他們認為納粹並不那麼壞。他努力解釋猶太人做這、做那……。真是一派胡言!我等他把話說完,然後跟他說:「你曉不曉得你犯了個大毛病了:

我就是生長在猶太家庭里的。」他出去了,從此我卻對康奈爾大學人文科系的某些教授失去了敬意。

這時候,我太太已去世,一切得重新開始,我希望能結交一些異性。而當時社交舞會很流行,康奈爾也不例外,特別是針對大一新生及舊生而設的舞會。

我還記得我參加的第一個舞會。在羅沙拉摩斯期間,我已經有三四年沒跳過舞了,甚至沒什麼社交。因此,我在這個舞會中賣力地跳。我想我跳得不錯,從舞伴的愉快神情中,不難看得出來。

我一邊跳舞、一邊跟舞伴閑聊,她會問問我的事情,我也反問幾句。但當我想跟跳過舞的女孩子再跳一次時,我得到處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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