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我在普根時,喬治·威斯特打過電話給我,星期二早晨他又打來,留言說他有事找我。聽起來他非常嚴肅,還留了家裡的電話號碼,並說中午之前可打到這裡,之後他會在中城北區分局。

我邊吃早餐邊看報紙。快十一點時我打了個電話到分局找他,接電話的人說他還沒到。我說我是回他的電話,並留下了姓名。「他有我的電話號碼,」我說,「但我今天不在家,稍晚會再打給他。」

我坐在窗邊,看著外頭的雨。十二點半左右,我又撥了他家電話。分區號碼是九一四,說明他家在城北,很可能在韋斯切斯特或橘子郡。接電話是個女人,說他剛出門,我又留了姓名,並說我會打到他上班的地方。

稍後,我打電話給TJ,想問他願不願意陪我跑一趟威廉姆斯博格。他不在對街的旅館房間里,於是我又呼他。等了十五分鐘他沒回電話,於是便放棄了。我披上防風外套,還記得拿了把雨傘。埃萊娜在門口把我叫住,問我是否回家吃晚飯。我說我就在外頭隨便吃點,如果TJ回電的話,告訴他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想找個伴而已。

我乘A線地鐵到了十四街,轉L線。我的父親就死在L線地鐵列車上,當時他站在兩個車廂之間,不慎摔了下去,車從身上碾過。我猜他是想去抽根煙,儘管車廂間的平台和車內一樣是禁止抽煙的;而且不管抽煙與否,站在那裡也都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也很可能他當時喝多了。所以,溜到那裡抽煙是因為喝多了,當然,摔了下去也一定跟這個有關係。

我每次乘L線總會想起這件事。我猜如果這趟車走的不是這條路線的話,我可能早就將此事拋諸腦後,但它穿過十四街,越過東河,再橫跨布魯克林到卡納西,這些年來我坐這趟車的機會並不多,不足以讓我厭倦於每次都會想起我父親是如何死去的。

當然這肯定不是L線的錯,我不會怪這趟車,我也不會怪我父親,事情之所以發生純粹是走霉運罷了。

四十年前。不,不止,快四十五年了。

「這裡和你上回來時有點變化,」加林德斯說,「我們把外牆的柏油全鏟掉了。我敢說,五十年代初期一定有個可惡的柏油推銷員肆虐於布魯克林一帶。我和比齊買下這房子時,這裡每個街區都至少有兩家的磚牆外頭塗著這玩意兒,搞得一整條街像個柏油色怪獸一樣讓人難以忍受,真不知道怎麼有人會認為弄成這樣是個好主意。」

「但這樣不是可以節省你們的暖氣費用嗎?」

「所以我們讓地球有了溫室效應。的確工程不小,得先鏟掉柏油,再補好磚塊,鏟掉柏油這部分我找了人幫忙,但後面的活全是我和比齊自己乾的。」

「我猜你們倆整個夏天全花在這上頭了。」

「從春天到夏天,整整兩個季度。但你知道,這很值得,效果也很令人滿意,按時下的標準可是好得令人無話可說。進來吧,你喝什麼?有咖啡,不過好像只有速溶的超濃咖啡,你真的非喝那種真正的濃咖啡不可嗎?你肯定自己不是波多黎各人嗎,馬修?」

「我是馬修。」我說。

我們坐在他家的廚房裡,他們在貝德福德大道買下的這幢兩層樓房正好位於地鐵站和麥克卡倫公園正中間。和綠角區附近與威廉姆斯博格的大部分地區一樣,北城這個區最近明顯變得附庸風雅起來。工業建築被改成藝術家的小樓,而且數量遠遠超過河對岸的蘇荷和特里貝卡,散落於其間的少數像雷和比齊住的這種小房子,則像掙扎出蟲繭的翩翩蝴蝶一樣。

一名警察選擇住在這個區確實很奇怪,但作為一名藝術家就再自然不過了。雷兼有這兩個身份,作為警方的速描專家,他有一種特異功能,可將目擊證人僅存於腦子裡的圖像召喚出來,重現於黑白畫上。不僅如此,埃萊娜看到他繪製的一幅冷血殺手的素描時,非向我要來當她的聖誕禮物不可。之後,埃萊娜又請他畫了她死去多年的父親的肖像,不是依據照片,而是依據她的記憶。於是埃萊娜在自己的店裡為他辦了一次畫展,鼓勵他往這條路上走並願意當他的經紀人。我一直想找個適當時候請他為埃萊娜本人畫一幅肖像,但這次來,我要的只是紐約市付他薪水所做的同樣工作。

「幾天前晚上,有兩個蠢貨攔我的路,」我告訴他,「其中一個我看得頗為清楚,但此事我並未報告上去,這幾乎肯定和我目前獨立辦的一個案子有密切關聯。」

「所以也就不宜讓局裡知道這件事,馬修,這對我來說並不構成困擾。」

「你肯定嗎?」

「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其實正在計畫,如果不是為了錢,可能明天我就遞辭呈了,」他一揮手,把這個念頭拋開,「描述一下找你碴的壞蛋,」他說,鉛筆已握在手中,「你為什麼會留心他的長相?」

之前我們合作過,儘管已相隔好一段時日了,當時合作得非常理想。這一次其實相當簡單,因為我只要一閉上眼,圖像便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我可以看見他持槍指著我時的臉,也可以看見他一拳揮向我肚子時的表情。

「就是他。」我說,當我看到鉛筆畫出的人和我記憶中的面孔重合時,「你知道嗎?不管我們合作過多少次,我相信每一次的結果還是會讓我嚇一跳,這就像拍立得相機拍出來的,圖像在你注視之下一點一點浮現。」

「有時等他們抓到犯人一看,發誓說我一定是看著本人畫的,幾乎完全一樣,我得老實承認,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這我可以想像。」

「也有幾次他們抓到嫌疑犯後,我看著他的照片,仔細比較我畫的畫像和照片的異同。說實在的,根本找不出有何相似之處,好像完全是兩個人。」

「呃,那是證人的問題吧。」

「是我們雙方都有問題。」

「是他記錯了嫌疑犯的長相。」

「也是因為我沒喚出他正確的記憶,這本來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呃,是的,我懂你的意思,但你總不能期望每回都百分之百做到。」

「哦,這我也知道,但還是很有挫折感。」

「最近你工作得不太起勁。」

「我感覺自己好像拖時間等退休,馬修。」

「你多大了?離工作滿二十年還有多久?」

「我三十三了,整整耗了十一年在局裡。」

「所以你已過了中點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願意就這麼放棄,差的不只是養老金,還有紅利,我當然現在也可以辭職,一樣應付得了基本開銷,付得了分期付款,而且三餐無憂,但醫療保險該怎麼辦呢?」

我問他工作上到底有什麼不順心。

「我過時了。」他說,「自從他們有了那個『身份識別工具箱』之後。呃,操,就像以前那種所謂的警用『白痴實用工具』,你可以貼上鬍子,貼上不同的髮型等等,你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當然。」

「這根本威脅不了我,我很清楚,但現在他們發展出了電腦程序,操作方式基本相同,精巧程度卻大大提高了,他們可大致找出個樣子,然後再根據證人的印象做精確的調整。你知道,先有大致的輪廓,然後再逐步修正。」

「我還是不相信,這樣弄出來的會比你畫的精準。」

「我得說我同意你的看法,但這玩意兒卻是人人可以操作。只要稍加訓練,誰都弄得起來,就算你拿把尺都畫不出一條直線,但你一樣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警察局畫家。而且不止是這樣,現在大家都比較喜歡電腦印出來的畫像。」

「我不懂這意思,為什麼會喜歡電腦印的?」

「一般人都這樣。我畫出來,人們看過之後,通常會跟自己這麼說,哦,這是畫家畫的,所以最多只是相似而已;但電腦印出來的,可以是照片的樣子,你看了,很自然地會認定這就是真的。電腦的可信度就是高,它可能並不真的像嫌疑犯本人,但上了電視效果可要好多了。」

我拿起他畫的這幅畫。「這張就不可能出現在電視上,」我說,「而它可真像那個混蛋。」

「嗯,謝謝你,馬修,現在該另外那個了吧?」

「另一個?我老實說,這傢伙我根本沒怎麼看到他。」

「也許你所看見的,遠比自己以為的多得多。」

「光線很暗,」我說,「街燈又直對著我眼睛,他又躲在陰影里,而且他在我面前不過一兩秒的時間,這不是記憶的問題。」

「我明白,」他說,「但還是一樣可以試試,類似的狀況我也得到過很棒的結果。」

「哦?」

「我的看法是,」他說,「有些記憶不是被壓抑了,而是沒被存放在最優先的位置,你看見某物,這影像印上了視網膜,但你當時的心思可能在其他事物上,所以你並不知道自己看了這個東西,但無論知不知道,這印象都是存在的。」他雙手一攤,「我不是說我一定有把握,但如果你不著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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