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馬修·斯卡德,」丹尼男孩說,「我聽到的第一個消息說你死了,第二次聽到的又說你沒事,邏輯告訴我這兩個信息都可能是錯的。」

「要是沒有邏輯的話那我們該怎麼辦?」

他笑了,指指椅子,我拉開坐了下去。聚會結束後,我順著阿姆斯特丹街往鬧市區走,到藍調母親酒吧去找,沒找著之後,我繼續向前到西二十二街的普根酒吧。他就坐在他平時的座位上,眼前的籃子里擺了一瓶冰鎮伏特加,桌子另一端的位子上坐著的那個,一看就是個變性人,她說話時手勢非常多,而且講得丹尼男孩哈哈大笑。

當她講著、舞動著,而丹尼男孩聽著、笑著時,我坐在吧台邊喝我的畢雷礦泉水。我想他並沒看到我,但忽然他看向我這邊,目光和我的交會。沒多會兒,變性人小姐起身——她高得可以去打籃球了——伸出一隻手,這是我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大的女人的手,而且指甲極長,染著亮藍色,丹尼男孩用他的小手牽過這隻大手,送到自己唇邊,她開心地格格笑著扭到一邊,於是輪到我了。

每星期七個晚上,他不是在這裡就是在另一酒吧,坐在店裡為他保留的位置,聽著音樂——藍調母親的現場演出,或普根的錄音播放,和當月輪值女友閑聊,並販賣資訊。酒吧打烊之後——他選的這兩家酒吧全都開到法律許可範圍內的最後一秒鐘——他便起身再去住宅區那邊一家違規繼續營業的酒吧。

但他得在太陽出來之前回家,並一直等到它下山為止。丹尼男孩比爾是非裔美國人,非裔美國人這個拗口的用語比黑人對他要合適多了。因為從某一方面來說,他比白人還白,他是個白化症患者,白髮、粉紅色眼睛和蒼白得近乎半透明的皮膚,陽光會傷害他,任何強一點的燈光也會讓他受不了。這個世界需要的,他常常說,是一個可調節明暗的開關。

我坐上變性小姐剛才坐的位子,丹尼男孩拿起他的冰伏特加,告訴我他實在很開心我還活著。

「我也是,」我說,「你到底聽到了什麼?」

「就像我剛才說的,第一個消息說你在一家餐廳被槍殺了,然後又有快訊傳來更正,說死的不是你老兄,而是另有其人。」

「是我的一個朋友,我離開桌子上廁所,開槍的人誤殺了他。」

「要到後來才知道自己殺錯人,」他說,「他一定報告他順利完成任務,因此你的名字才會上了街上的第一波傳言,你那個朋友是誰?」

「你不可能知道的一個人。」

「一個老實過日子的人嗎?」

「一個喝畢雷礦泉水的人。」

「哦,那交情如何?很親密的朋友嗎?」

「非常親密。」

「這真是遺憾。但從另一面來說,馬修,我很高興你沒上我的名單。」

「什麼名單?」

「只是寄託個人感情的一張名單。」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是什麼樣的名單?」

他聳聳肩,「這名單我搜集了一陣子了,我把所認識每一個死去的人給記下來。」

「耶穌基督。」

「呃,他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我的名單上,這要看你指的是誰,貓王也是這樣。但原則上這份名單僅限於我私下認識的人。」

「你把這些名字都記下來。」

「聽起來很愚蠢,」他說,「我想可能是很愚蠢。但開始之後好像就停不下來,似乎有股力量驅使我繼續下去,我只要想到一個符合條件的名字,就非把他記上去不可。某種程度上說這有點像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只不過那些人的名字是在牆上,而不是筆記本的紙張上,但他們也有相似之處,他們都因為類似的戰爭的原因而死去。」

「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不全是,裡頭有些人我還挺討厭的,也有一些與我僅僅是點頭之交而已。但這是一趟旅程,馬修,一個名字會引領你到另一個名字,就像你的記憶骨牌遊戲一樣,我發現我記起了很多我多年來完全沒想到過的人,甚至包括我童年的鄰居,我的兒科醫生,我家對面那個血友病死去的小朋友,還有五年級時被車子撞死的同班女生,你知道我因此領悟到什麼嗎?」

「什麼?」

「大多數我認識的人都死了,我想只要你活得夠久就會是這樣,我曾經聽過喬治·彭斯 說過類似的話,『到我這把年紀,絕大多數的友人皆已作古。』反正大概是這個意思,觀眾一聽都大笑起來,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你聽會覺得好笑嗎?」

「也許好笑的是他說這話的方式。」

「可能吧,現在就連他自己也死了,我是說喬治·彭斯,但我不能算認識他,所以他並不在我的名單上,你也一樣沒在名單上,因為你心臟還在跳動,我很高興知道是這樣。」

「我也是,」我說,「但某些人很想把我送上你的名單。」

「誰?」

「我真希望我知道。」我說,把經過大致告訴他。

「我也聽說巴盧的店毀了,」他說,「報紙上登了一大版,當時現場一定是血肉模糊。」

「是這樣。」

「不可思議,但我不知道你也在場。」

「兩個小時前,我才跟一個警察說我不在場。」

「嗯,我也會這樣說,巴盧真不知道誰在暗算他嗎?」

「我想他不知道。」

「不管這個人是誰,他顯然是個種族平等主義的僱主,可見的各色人種都在他的殺手僱用名單上,一個黑的,一個白的,還有一個黃的。」

「白人數量居多,如果你把在街上堵截我的那兩個也算進去的話。」

「而你一個也不認識?」

「其實只有一個我算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長相,但的確不認識,之前從沒見過。下回再遇到你,我會帶他的畫像來給你看看。現在,我想知道你還了解什麼。」

「比你知道的少,我實話實說。最重大的一條消息是你死了,其次重大的是,剛才最重大的這一條是假的。」

「我還活著這個事實的新聞價值比較小?」

「你以為會怎麼樣?看看《紐約時報》,他們隨時都在刊登更正啟事,但他們絕不會把它放在第一版,」他一皺眉,「另外一個重大消息是,有人向米克·巴盧開戰,這一點我也得承認,我從街頭巷尾聽來的,遠遠少於從電視報道上看來的。」

「總該有人知道點什麼。」

「絕對如此,但問題在於你要從哪裡切入,我想的是那個槍手。」

「槍手有兩個。」

「黑的那個,因為黃的那個不會說話了,而黑的那個會繼續說話,會在現有的調色盤上抹一筆藍色。對了,說起藍色,你喜不喜歡剛才坐在這兒的那個雷夢娜的指甲顏色?」

「我真想問這個問題,她到底是塗了指甲油還是天生這種顏色。」

「馬修,如果你這樣問她,她會認為你不識趣。她百分百相信她已成功糊弄了全世界,她從不認為誰該提起這個。」

「提起哪個?講她指甲是塗的嗎?」

「講她不是以淑女之身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講她胸前那兩個甜瓜般的大奶子是手術來的。」

「丹尼,她到底是男是女?還有多少男的成分?」

「在她玻璃絲襪里,還有她大手大腳,以及喉結等等。這隻要她一把錢存夠,就全部會弄掉,除了這些,她要全世界都認為她是真貨。而且在你下一個問題還沒問出口之前,我可以先告訴你,你這個愛打探的小混蛋,答案是沒有,我絕對沒有,」他倒了點伏特加,舉高,透過它看世界,「我甚至想都沒想過要這樣。」他說,並一飲而盡。

「你很難不想到要這樣。」

「她是個好孩子,」他說,「她會讓我笑,這對我來說是越來越難了,至於她的個頭,你知道,這種尺寸本身反倒是一種吸引力,和我剛好形成對比。」

「總之不管是來自上帝的創造還是整形醫生的改造,」我說,「她的確擁有很多東西。」

「呃,上帝也幫得克薩斯州創造了很多東西,但不會因為這樣我們就得到那裡去,但她不一樣,她有吸引力,難道你不認為她很有吸引力嗎?」

「毫無疑問。」

「當然她也很神經,瘋瘋癲癲的,但你也知道,我從不把這看成是女人的缺點。」

「是的,我早注意到這一點了。」

「所以我很被她誘惑,」他說,「但原則上我決定再忍一陣子,等她把喉結拿掉,你知道,相對身高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最難視而不見的就是這個喉結,」他又一皺眉,「我們怎麼會扯到這裡來,剛才我們在說什麼?」

「那個黑的槍手。」

「對,我想的是,街頭巷尾的傳聞說你被打死了,這些話的出處只可能來自那個自以為殺了你的人——在他知道事實並不盡然之前。所以說他是個肯說話的人,而現在他又有新的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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