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應該沒有昏迷很久,但也不記得是怎麼醒來的,只知道是我用兩腳站立著,米克著急地拍著我。他一條胳膊扶住我腰部,手裡抓了個很舊的皮包,這顯然是他跑到後頭辦公室取來的,也就是說,我昏厥過去的時間至少不短於他來回跑一趟的時間,但也不會長很多。

他另一隻手仍握著槍,那是一把銼掉了準星的軍用點四五。我環視了周遭一眼,簡直無法相信看到的這一切。桌椅全都翻倒在地,有的已經支離破碎;吧台上的各種酒杯器物屍體般地躺在瓷磚地上,吧台後面的大鏡子整個都沒了,只剩幾塊小玻璃塊還黏附在原有的框子里。空氣中仍有濃濃的戰鬥後的殘留氣味,我的兩眼被煙火、炸藥的硝味和潑灑的酒氣刺得難以忍受。

房間里有幾具屍體,看起來像被頑劣的小孩隨手亂扔的洋娃娃一樣。那一對討論彼此關係的男女全死了,就躺在他們翻倒的桌旁。男的正面躺著,整張臉沒了大半;女的則是側卧,魚鉤般曲著身子,頭頂被炸了開來,腦漿從破碎的顱骨內流出。

「快來啊,夥計。」

我知道他是在對著我大叫,但我能聽到的聲音卻微弱而遙遠,我想是剛才的爆炸讓我耳朵呈半聾狀態,所有的聲音都像被什麼包住了,和剛下了飛機置身機場中一樣,耳朵一時還未復原。

我聽見他叫,也知道他在叫些什麼,但我仍然呆立在原地,兩腳彷彿生了根,更無法把眼睛從他們倆的屍體上移開。對我而言,比對你要艱難得多。他這麼告訴她。

精妙的臨終話語。

「他們他媽的全死了。」米克說,他的語氣變得殘酷而溫柔。

「我認識她。」我說。

「哦,」他說,「好吧,但你這時候想為她做什麼都他媽的不可能了,我們沒時間在這裡浪費。」

我用力吞了口口水,努力想去除耳朵里的嗡嗡聲。我心裡想,這真像剛下飛機就進了戰場,鼻子里滿是火藥和死亡的氣味,踏過地上的屍首,要求行李索賠。

大門口還橫躺著一具屍體,那人有著瘦小的身材和一張亞裔的臉。他穿著黑褲子,檸檬綠的襯衫,我第一眼把它看成是那種印著大朵熱帶花的夏威夷衫,其實這是件單色的襯衣,花朵則是三個彈孔,花瓣是血畫成的。

他臂彎里是那挺自動步槍,他剛剛用來滿屋子掃射的。

米克停下來看了半天,才伸手拎起這把槍,還不忘踢了踢死者的腦袋,「下地獄去吧,你他媽的混蛋。」

一輛車已等在街角,老雪佛蘭卡車。整個車身全是污泥,安迪手握方向盤坐在駕駛座上,湯姆·希尼則站在開著的車門邊,一手握槍,掩護我們過去。

我們匆匆穿過人行道,米克先把我推進后座,他自己也跟了進來,湯姆坐到前座安迪旁邊,門還沒關好車子就開動了。

這時我聽見了警笛聲。遠遠的,不太清晰,但我確實聽得見,它正向著我們這邊過來。

「你沒事吧,安迪?」

「我很好,米克。」

「湯姆?」

「沒事。」

「還好你們兩個在後面,媽的,他們把葛洛根弄成什麼樣子了,嗯?這些他媽的混蛋。」

我們順著西緣大道一路向北,再從一個路口拐向迪根大道。安迪說了幾個地方,我和米克都可以去,但米克都拒絕了。他說,他還沒想清楚去那兒之前,他寧可先這樣,而且他需要有一輛車在手。

「好吧,我們離你那輛凱迪拉克沒多遠了,」安迪說,「不過現在這輛方便,因為就在街邊,比你從車庫開出來要省事多了。」

「很好,我就要這輛,」米克說,「我也會好好照料它。」

「你是說你要這破車?你對它太好了,它會開心得嚇死,」安迪一轉方向盤,「但它真的很能跑,而且就我來看,外表破爛的更好,你可以隨便停在哪條街上,任何時候回來它都不會不見了。」

我們正穿過布朗克斯,這是紐約市裡我極不熟悉的部分。童年時我在這裡住過很短一陣子,我父親開的小鞋店樓上——很快鞋店關門,我們也就搬到布魯克林去了。我們住過的那幢樓不在了,那個街區被整個夷為平地,修成了穿越布朗克斯的高速公路,我對這幢屋子周遭的種種記憶於是也跟著消逝無蹤了。

因此,我並不能隨時知道我們走到哪裡了,甚至我可能只是認錯了外表很相像的房屋街景而已。我的聽覺仍未完全恢複,心思也依然凌亂麻木。車裡的人一路上對話不多,而且有相當一部分我完全沒聽進去,話語彷彿從我兩耳間默默流過。

湯姆說他可以在安迪家一起下車走回去,沒必要特意到他家門口;安迪則說送他到家一點也不麻煩,反正開車只要一會兒。米克決定,不管麻不麻煩,看在老天的分上,就把湯姆送到家吧。

安迪問:「湯姆,你還住老地方吧,佩里街?」湯姆點點頭,於是我們穿過了一些我不認識的街道到達那裡,湯姆在一間柏油牆板的小方形屋子前面下了車,米克說有事會聯絡他,湯姆仍然沉默地點了點頭,快步走向屋門,將鑰匙插入門鎖之中,安迪把車子開了出來。

停在紅燈前面時,他說:「米克,你真的不要我把你送回市裡去嗎?把車子留給你,我可以乘地鐵回家。」

「別傻了。」

「或者你可以開凱迪拉克,或者我也可以開,隨便你。」

「開回你家,安迪。」

安迪住在班布里奇大道,從湯姆家過來,正好穿過莫什魯公園大道。他把車停在自家正門口,開門下去,米克把頭伸出車窗,示意他過來。於是安迪繞到米克這邊,手擱在車頂斜靠著車身。「替我問候你媽。」米克說。

「米克,這時候她一定睡了。」

「天哪,可不是嗎?」

「但等她明早醒來我會告訴她的,她經常問起你。」

「哦,她真是個好女人,」米克說,「接下來你該沒什麼問題了吧?弄一輛車有沒有困難?」

「我可以開我表兄丹尼的,或其他人的。或者也可以在街上隨便挑一輛。」

「小心點,安迪。」

「我一向很小心,米克。」

「他們把我們像下水溝里的老鼠般獵殺,這些雜碎,到底會是什麼人?黑鬼加中國佬。」

「看起來更像越南人,米克,或泰國人,很可能就是。」

「對我來說他們全一樣,」他說,「我到底哪裡得罪了他們?為什麼會盯上我們?哦,看在老天爺的分上,還是因為可憐的伯克?或其他什麼?」

「他們想殺掉我們每個人。」

「每個人,甚至連顧客都不放過。老人家來喝酒,住在附近的中產人士來飲他們上床前的最後一杯。哦,可真是說中了,這的確是他們的最後一杯。」

安迪往後退了兩步,讓米克開門下車,米克看看四周,頭搖得像一條剛從水裡上來的大狗。他繞過車子,坐進了駕駛座,我也趕忙坐到前座去,安迪一直站人行道上,目送我們離去。

回程的路上我們兩人一句話也沒說,我猜我一定睡著了一會兒。等我對這個世界恢複知覺時,我們已回到曼哈頓,應該是在切爾西。我這麼說是因為我認出了古巴—中國餐廳,而且腦中立刻浮出對他們的咖啡的記憶,濃、黑而且味道很足,我還想起端咖啡的侍者。那是個動作遲緩的老傢伙,走起路來總像腳疾纏身多年一般。

你會記得某些事情,這很有趣;你會記不得某些事情,這也很有趣。

在二十四街與第六大道的交會處,是繁花區 的邊緣,米克在這裡一踩剎車,停在了一幢八層高的大樓正門口。鐵卷門和E—Z庫房那種差不多,只是更窄,只比一輛車稍寬一些。卷門兩側各有一扇無窺視窗的門。右邊一扇的旁邊有圓柱狀的門鈴,想來是連到裡面的辦公室或樓上的公寓,左邊另一扇的紅門板上有兩行銀色黑邊的印刷體字。上一行寫著:麥金利與考爾德科特;下一行是:建築廢料。

米克開了鎖,把鐵門捲起,裡頭是個小車庫,只要他把兩個紙箱子踢開,就能停一輛大轎車或小貨車。他果然踢開了箱子,我則進入駕駛座,把老雪佛蘭給緩緩開了進去。

我下車出來,跟他一起站門外的人行道上,他重新拉下鐵門並上了鎖,然後打開那扇有字的門。我們一走進去,他就把門關上了,於是我們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直到他摸著電燈開關,我才發現我們正站在一道樓梯的出口處,他領著我下到地下室。

我們來到一個巨大的房間,但走道卻異常狹窄,擠在兩排堆得齊肩高的衣櫥、桌子和各式箱子之間。看起來像海難電影中的場面,但也像把展覽室和倉庫奇怪地合而為一。

從荷蘭人買下這塊土地之後,便為了拆毀而在曼哈頓匆忙蓋起很多建築。拆毀本身就是個產業,就是生產過程,而如果說其最終目標是個空蕩蕩的超大停車場的話,那我們眼前所見的可能是它的副產品。這些衣櫥和箱子里裝的各種物品,正是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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