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我被警方詢問了很久,先是那名接到九一一報警電話趕來的穿制服的警察,接著是一名便衣。我根本記不得他們問了什麼以及我回答了什麼,因為詢問過程中我一直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態。我一部分的心思拚命地想集中,以接收耳邊所不斷響起的各式話語,聽清楚別人問的問題以及我嘴裡說出的回答。其他部分的我則漂浮而去,穿過時光隧道,想像出一個不一樣的未來,一個「如果可能」的未來,一個因為我做了不同的事而讓吉姆仍然好好活著的未來。

我十一二歲時,曾被一隻棒球擊中前額,整整的一天時間都帶著輕微的腦震蕩在漫步遊走。現在的感覺就像當時一樣,好像周圍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羊毛,陷身在濃霧裡,我沒真正接收到什麼外來的信息,就像做夢一樣,只是把這一切直接銘印到記憶深處,混亂,模糊,而且支離破碎。

濃霧散去時已是九點四十五分了,我看著牆上的時鐘,這裡是中城北區分局二樓的一個正方形房間,我模糊地記得自己坐上一輛藍白相間警車,被帶到這裡。其實這段距離步行就可以了,這個分局在第八大道西邊的第五十四街上,離幸運熊貓非常近。

我想這整個分局的人一定都知道幸運熊貓這家餐廳。警察很奇怪,都喜歡吃甜甜圈,但他們也同樣動不動就進中國餐館,因此該分局的警員一定有不少人是幸運熊貓的老主顧。這讓我那個「如果可能」念頭又多了一個可能性,為什麼不恰巧有兩個穿制服的警察當時也去用餐?這樣的話,那名殺手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走了。

九點四十五分,這是事發後到現在我第一次注意時間。我和吉姆見面是六點半,我們談了大概一兩分鐘,我去了廁所,上了廁所,然後從裡面衝出來……

之後三個小時就這麼不見了,彷彿不曾存在一般,完全不見了。我一定在這裡站了或坐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等著有什麼事發生,等著有人來告訴我需要怎麼做,我八成表現得極為合作,完全沒有知覺。時間這樣流逝,也不覺得煩躁或難受了。

「馬修嗎?這兒,為什麼不坐下來呢?我們得再重來一遍,之後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沒問題。」我說。

這位探員叫喬治·威斯特,瘦得骨骼突出。尖鼻子尖下巴,留著一副精心修剪的鬍鬚。他是那種毛髮又黑又濃的人,我猜他今早起來一定刮過鬍子,但現在又需要颳了,這他自己也知道。他習慣性的會摸摸自己臉頰或下巴,用手指划過毛喳喳的腮幫子,好像隨時檢查自己是不是又該刮鬍子了。

此人年約四十,五英尺十英寸高,深棕色的頭髮,同樣深棕色的凹陷眼睛。我留心並記住了這一切,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不會有人要我描述負責辦案的探長是什麼樣子,他們只會要我描述兇手,但這一點我完全幫不上忙。

「很抱歉耽擱你這麼久,」威斯特說,「但你知道操作程序就是這樣,你也當過警察,對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了。」

「我好像在局裡見過你,你和喬·德金很熟,不是嗎?」

「我們認識多年了。」

「現在你為自己工作。」我掏出皮夾,給他看我的執照。「不,不用,」他說,「你以前就讓我看過。」

「這種事不容易記得住,包括你出示過什麼證件,還有出示過給誰看。」

「是啊,每個人好像都想弄清別人的底細,這樣的經驗累積下來,很容易會讓你有自動出示證件的習慣。你一定累壞了吧。」

是嗎?我自己沒感覺。

「而且急著回家。」他摸摸下巴,摸摸臉頰,「死者是吉姆·馬丁·費伯。」他看著卡片道,然後是吉姆家的住址,他印刷廠的名字和住址,每念一條就抬眼看看我,確認一下。

我說,「他太太——」

「貝弗莉·費伯太太,住址一樣,我們通知她了,事實上,現在應該已經有人到她那裡去了,請她做一次正式的辨認。」

「我也得去看看她。」

「你得等休息過後再去,馬修,你自己也經歷了一場驚嚇。」

我應該跟他說,所謂的驚嚇已經過去了,我又找回我自己了,不管是好是壞全都回來了,但我只點了點頭。

「費伯是你朋友吧。」

「我的輔導員,」這個說法他沒能聽懂,我也很後悔這麼說,因為又得重新解釋。倒也不是有什麼不好解釋之處,儘管所謂的匿名戒酒協會顧名思義有不泄露成員姓名身份的傳統,但這只是為了不打擾人的正常生活。「我AA的輔導員。」我說。

「AA是指那個匿名戒酒協會對嗎?」

「是的。」

「我還以為任何人都可自由參加,我不知道你還得有人輔導。」

「可以不必,」我說,「輔導員是你加入之後視自己的需要找的,兼有朋友和諮詢兩種身份,就像猶太教里拉比 一樣。」

「一個經驗豐富的前輩嗎?負責指點你,防止你犯錯,是不是這樣?」

「不完全是,」我說,「匿名戒酒協會不考核不獎懲,唯一會讓你陷入麻煩的是你自己忍不住又喝了酒,輔導員是一個陪你談話,聽你傾訴的人,他可以幫助你保持清醒。」

「我個人倒沒這樣的困擾,」他說,「但很多警察有,這一點也不奇怪,每天總得面對各種壓力。」

你想喝一杯時,每種工作是都是壓力。

「因此你們兩個約好一起吃晚餐,你心裡有些解不開的事,需要找他談談?」

「不是這樣。」

「你結婚了,他也結婚了,你們兩個卻星期天晚上把各自老婆丟在家裡,約好到一家中餐館吃飯。」

「我們每個星期天晚上都這樣。」我說。

「真的?」

「真的,很少例外。」

「所以說這是例行了?這也是匿名戒酒協會的標準程序嗎?」

「協會沒什麼標準程序可言,」我說,「除了別再喝酒,而且嚴格來說這也不是你所謂的標準程序。我們的周日晚餐起於我們輔導關係開始之時,是某種建立相互了解的方式,但多年下來,變成只是一種單純的友誼關係。」

「『多年下來』,那他擔任你的輔導員很久了嗎?」

「十六年。」

「真的,十六年?這十六年時間你一杯酒也沒喝過嗎?」

「到目前為止沒有。」

「你仍然參加聚會?」

「是的。」

「那他呢?」

「他之前也很少缺席。」

「意思是他最近不去了?」

我努力想找到一個較周全的答案給他,他也看出了這一點,於是臉紅了,「抱歉,」他說,「解釋起來太複雜了是吧。」他低頭又看看卡片,「每個周日晚上,而且是同一家餐館嗎?」

「都是吃中餐,」我說,「但餐館不一定。」

「為什麼選中餐?有特殊的理由嗎?」

「只是習慣而已。」

「也就是說,你們可能每一周都選一個不同的餐館,而且見面之前才決定。我想弄清楚的是,誰知道你們兩個今晚去那裡?」

「沒有其他人知道。」

「我聽說你們並沒預約。」

「你是說和幸運熊貓?」

「是的,我想也不會有誰到那裡吃飯還提前預約的,中飯可能還需要,平時上班時間,中午生意還不錯的。可是周末的晚上,那裡空得你都可以帶槍去打野鹿了。」

「或打人。」我說。

他盯著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他深吸一口氣,接著問我是誰選了這家餐館。

「這很難講,」我說,「讓我想想。他先提議去五十八街上的一家,但那家關門了;然後我提議去唐人街,他說那裡太不方便了,我想,先想出幸運熊貓的人應該是他。」

「那是什麼時候?」

「就在昨天,我們在電話里決定的。」

「還約好了時間和地點,」他記了下來,「之前你最後一次見他是……」

「星期五晚上,聚會時。」

「也是匿名戒酒協會的聚會,是嗎?然後你們昨天通了電話,今天按約在餐館碰面。」

「是的。」

「你跟誰說過你們在哪裡吃飯嗎?」

「可能跟我老婆提過,但我不能肯定。」

「除此之外呢?」

「沒有了。」

「那他有告訴他太大嗎?」

「可能吧,他很可能告訴太太和我約好了吃晚餐,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具體地說去哪裡。」

「你認識他太太嗎?」

「只是見面打招呼而已,這十六年來,我見她可能都不超過二十次。」

「你們兩家不來往嗎?」

「我和吉姆是好朋友,僅此而已,我和埃萊娜跟他們夫妻倆吃過兩三次飯,絕對不會超過這數。」

「埃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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