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凱勒用牙籤叉起一角起司,拿了杯不甜的白葡萄酒。他左邊有兩個穿得一身黑的女人在閑聊。「真不敢相信他會這麼說。」其中之一宣布。「我的意思是,雖然你是後現代,並不表示你就得當個混球啊。」

「查德如果是個達達派,那他也只不過是個大混球罷了,」另一個人回答,「他也可能是個拉斐爾前派,而你知道他會是什麼嗎?他會是個先拉斐爾派混球。」

「我知道,」第一個人說,「但我還是很難相信他這麼說。」

他們反覆地講,讓凱勒很好奇査德是誰(除了是個混球外),還有他說了什麼那麼讓人難以相信。如果査德跟他說,他心想,他或許根本聽不懂。那兩個女人所說的一大半辭彙他都聽不懂,而且他也不懂德克蘭·尼斯萬德針對畫展上他自己作品所說的任何東西。

畫展的折頁簡介中包括了幾幅作品的照片,藝術家的簡歷,按年代排列的個展與聯展清單,以及一個藝術家被博物館或私人收藏的作品清單。最後兩頁則是解釋尼斯萬德所試圖表達的東西,凱勒懂得大半辭彙的意思,但從句子裡面卻摸不出任何頭緒。這人好像完全不是要談藝術,而是談哲學宿命論和想像的消失,以及一個不凡奇才的詭辯。凱勒認得那些單詞,字字認得,可是它們攪在一起是怎麼回事?

但另一方面,那些畫則一點都不難懂。除非這些畫中有什麼他沒能體會的,在那兩頁折頁簡介中,可能會針對某個講那類語言的人解釋這些。這有可能,因為凱勒覺得自己並不是以一種深奧的特殊方式來理解藝術的。

他很少去畫廊,之前只參加過一次開幕式。那是好幾年前了,他跟一個約會過幾次的女人一起去蘇荷區參加一個畫展開幕。參加開幕是她的主意,藝術家是她的一個老友——凱勒猜是老情人——她不想獨自出現。凱勒被介紹給那個藝術家,他髒兮兮的,還有個大肚子,他的畫陰暗而混濁,宛如褐色與橄欖黃的海洋。他不想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藝術家,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他只是微笑,閉上嘴巴。他猜想這招可以渡過大半的難關。

他喝了口酒。不太好,令他想起另一個畫展開幕上的葡萄酒。或許爛葡萄酒是奧秘的一部分,爛葡萄酒、橡膠似的起司和穿黑衣的人。黑牛仔褲、黑T恤、黑卡其褲、黑高領和黑運動衫,偶爾還會有黑色運動夾克,時不時還有頂黑色貝雷帽。

並不是人人都穿黑色。凱勒就穿著西裝打領帶,而且他不是唯一如此打扮的。還有其他打扮的人,包括有幾個穿著時裝的女子,還有個年輕男子穿了濺上顏料的白色工作服。不過一般來說,穿黑色的居多,而且穿黑色的男女看起來最能融入這個場合。

或許其中有個好理由。也許穿黑衣到畫廊的理由就像是去音樂會關掉尋呼機,免得讓這些來參加藝術盛會的人分散注意力。這樣也挺合理的,但凱勒覺得不只是如此。不知怎的他知道這些人隨時隨地都穿一身黑,就算聚集在燈光昏暗的咖啡屋,牆上除了裸露的磚塊之外一無所有。那是一種宣告,他知道,即使他不太確定是在宣告什麼。

在博物館就不會看到這麼多黑色。凱勒偶爾會去博物館,覺得在那兒比在私人藝廊要來得自在。不會有人隱隱巴望著你會買畫,或等著要你表達對作品的意見。博物館的人只管收了門票,就不來煩你了。

德克蘭·尼斯萬德的畫是具象類的。考慮過後,凱勒還是比較喜歡這種形式。有很多抽象類他也喜歡,而他傾向於偏愛那些可以一望即知的藝術家。如果你要畫一些不像任何東西的畫,那至少應該展現出一種可辨認的風格,這樣才能讓看畫的人有所依循。只消看上一眼,你就知道這幅畫是蒙德里安或米羅或羅斯科或波洛克。你心中可能根本搞不清蒙德里安或米羅或羅斯科或波洛克是誰,但畢竟你將他們視為老朋友,熟悉他們的種種形式。

尼斯萬德的作品是寫實主義,但你不會覺得自己像在看彩色照片。他的作品看起來就是畫的,這點凱勒頗能接受。尼斯萬德顯然喜歡樹,他畫的也就是樹——細瘦的小樹苗,多瘤節而殘存的老樹,還有介於其間的各種樹。它們都很類似——無疑的,你在看的這些作品是出自同一藝術家,而不是慶祝植樹節的聯展——雖然統合在其主題和尼斯萬德獨特的風格之下,但每一幅都還是跟其他的有所差異。就好像每棵樹都有其根本的天性,而且都藉由每幅畫傳達出來,表現出獨一無二的特性。

凱勒站在其中一幅大油畫前面。畫中是一棵冬天的老樹,葉子已經落盡,一些樹枝已折斷,樹榦上還有被閃電擊中留下的傷疤。你可以感覺到這棵樹的整個生命史,他心想,還可以感受到它從土地所汲取的力量,隨著時光而逐漸消逝,但依然強烈地顯現出來。

當然從尼斯萬德的小短文裡面,你無法感受到這些。這位畫家填滿了整整兩頁卻從沒用到「樹」這個字。凱勒願意相信這些畫不光是樹而已——而是有關光、形式、色彩,還有畫面配置,甚至還有關一些尼斯萬德宣稱的東西——但這些樹的出現不是意外。除非你對上帝誠實,知道樹是什麼,否則畫不出那樣的東西來。

一個女人說:「從畫中看不出森林,對吧?」

「可以想像。」凱勒說。

「這就有趣了。」她說,而他則轉身看她。她又矮又瘦,而且——好意外!——穿了一身黑。寬鬆的黑色毛衣和黑色短襯衫,黑色褲襪和黑色麂皮便鞋,一頂黑色貝雷帽蓋住了她大半的黑色短髮。他判定那頂貝雷帽不適合她,她該戴一頂黑圓錐帽。她看起來像個巫婆,毫無疑問,但有吸引力。

她昂起頭——現在看起來像個故意扮出小鳥狀的巫婆——率直地看著凱勒,然後看向那幅畫。

「有幾個藝術家畫樹,」她說,「但一般來說,畫來畫去都是同樣的樹。可是在德克蘭的作品裡,就成了完全不同的樹。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真的可以想像出一整個森林?」

「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了。」

「喔,你當然可以。」她說,一個笑容改變了她的巫婆臉。「瑪格麗特·格瑞斯孔,」她說,「大家都喊我瑪吉。」

「約翰·凱勒。」

「大家喊你約翰嗎?」

「大部分都喊我凱勒。」

「凱勒,」她說,「我蠻喜歡的。或許我也會這麼喊你。不過別喊我格瑞斯孔。」

「做夢都不敢。」

「等到我們比現在熟悉很多很多再說。說不定到時候都不行。但我很懷疑會不會有那麼一天。」

「你是指我們彼此更熟悉?」

「因為我在行的是,」她說,「跟喜歡樹的人聊天,聊得很起勁。但要我去了解一個人,或讓別人了解我,我就不在行了。我好像比較擅長處理表面的人際關係。」

「也許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會是那樣。」

「沒有深度,一切都很表面。」

「就像冬日池塘上的一層薄冰。」他說。

「或者一杯熱巧克力上頭結的那層浮渣,」她說,「為什麼我們都假沒如此?不過別費神去想答案了,因為瑞吉斯馬上就要介紹德克蘭,然後德克蘭會說一堆很深奧的話。」

有人用湯匙輕敲葡萄酒杯要大家注意。一些人聽到了,於是對著其他人發出噓聲。周圍安靜下來,剛剛敲酒杯的是個纖瘦的男子,穿著灰色法蘭絨寬鬆長褲,紅褐色天鵝絨外套,他開始吿訴大家,他有多麼高興看到大家在此共聚。

「瑞吉斯·布伊爾,」瑪吉小聲說,「這是他的畫廊,難怪他會高興。」

布伊爾講得很簡短,然後介紹德克蘭·尼斯萬德。凱勒已經知道這位畫家長得什麼模樣——小冊子上頭有他的照片,照片上他手臂交叉環抱,瞪大眼睛——但眼前的這個人有種照相機所未曾顯現的神情。或許可以參考他的畫,因為他身上有一種被動的力量,幾乎是一種寄生的本質。凱勒想起那首老讚美詩,像矗立水邊的一棵樹,尼斯萬德不會動搖。

凱勒看著他,他捲曲的黑髮在兩鬢泛灰,一張粗獷的臉有個方下巴,體型厚實,方肩。尼斯萬德穿了西裝,是黑西裝,他的襯衫也是黑的,領帶也是。他口袋裡面插的是黑手帕嗎?從這個距離無法辨識,但凱勒相當確定是黑的。

他看起來就像他的畫,凱勒判定,但他的外表多少也就像小冊子上頭那兩頁藝術屁話一樣。那篇屁話和他的畫好像兜不到一起,但尼斯萬德卻有辦法連接之間的鴻溝。就像一棵樹,凱勒心想,試圖聯繫土地與天空。

而這種藝術屁話,不也就是看待眼前的方式嗎?把他放在這種地方,這類事情就會發生,他心想。下一件你知道的事情就是他穿了一身黑。

可悲呀,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這件事我不確定。」幾天前,桃兒這麼說。「說不定我根本不該替你安排,凱勒。我應該馬上喊停,叫你回家。」

「我才剛來呀。」

「我知道。」

「是你打電話給我,說有活兒可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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