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我睡得正甜的時候,邁克爾打電話過來,把我吵醒,跟我說他弟弟安德魯死了。我嚇醒了,猛地在床上坐起身,一時間什麼都不能確定,和以前喝得爛醉的時候一樣渾渾噩噩。對,我知道這是夢,但我到底喝了酒沒有?我的兒子真的死了?

那個時候,我大概只睡了一個小時。我累得要命,勉強自己又回去睡,但是,總是在一個接一個的夢境中遊走。我猜我是想回到某一個夢裡,把問題解決掉,讓自己安心下來,但是,始終無法如願以償,一顆心老是懸在那裡。

結果,我起得很晚。等真正清醒的時候,我才發現從頭到尾我都在做夢,看來,我是太擔心我的小兒子了,也不該把第二片比薩塞進肚子里去。夢有警示作用,我老是無法擺脫這種傳統的說法。我忐忑不安地吃完早飯,喝完第二杯咖啡,心情還是波濤洶湧。我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先看電視新聞,再看報紙,但是陰影揮之不去,怎麼也不肯離開這個房間。

我拿起電話打給克里斯廷。佔線。佔線的聲音很讓人心煩,我想這是因為佔線常常是對方故意安排的,多多少少有些掩飾的成分。這個電話沒打通,讓我覺得格外不安。照理來說,她的電話不應該佔線才對。她根本不應該拿起電話。

當然,電話不通並不代表她在跟什麼人談話,想到這一點,我就放心多了。可能是有人在她的應答機上留言——比如說,彼得·梅雷狄思,喃喃說上五十個理由,解釋他為什麼非得跟她通話不可。也許她受不了記者的一再糾纏,乾脆就把電話拿起來,讓耳根清凈些。

我其實不希望她這麼做,我希望她在我找她的時候,能馬上拿起電話,但我已經不想再跟她說什麼了;因為我先前的規定,已經把她弄得有些不大正常了……

我又試了一下,還是佔線的信號。我進到浴室,打量一下鏡子里的自己;我其實不需要刮鬍子,但至少能讓我有點事情做。

這次我再打電話的時候,對方傳來應答機的聲音。我聽完她的錄音留言之後說:「克里斯廷,我是斯卡德,請把電話拿起來,我有話要跟你說。」我等了好一陣子,都沒有迴音。我把相同的話又說了一遍,請她把電話拿起來,還是沒有迴音。我放棄了,請她回電話給我,還把我的電話說給她聽,重複了一遍,才把電話掛上。

我到廚房再給自己倒杯咖啡,想了想,確定這是我最不需要的東西,不過還是先喝了再說。我慢慢踱到客廳,就在沉吟之際,電話鈴響了。

我接了起來,是邁克爾打來的。我頓時眼前一黑,不知所措,幸好只有一會兒,他打電話來跟我說,所有的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安德魯的老闆拿到支票,把放棄索賠的契約退回給他。安德魯收拾行李離開了圖森,不必流亡天涯,一個全新的人已經出發,去尋找一個更適合他過活的地方。

「真希望還有他能待的地方。」邁克爾說。

「他知道錢是從哪裡來的嗎?」

「我沒跟他說。」

這不算是回答我的問題,但我想就這麼算了。我問起瓊和梅勒妮,他也向埃萊娜問好,除此之外,我們倆就沒有什麼話好說了。我真希望我能跟他談談我的工作;我知道,他也很想跟我談談他的工作。可是我們只互道珍重,講一些我很愛你之類的話,扯了幾句,就把電話給掛了。

幾分鐘之後,我才想起來克里斯廷沒有回電話給我。但是,她怎麼回呢?我一直在用電話啊。我撥了個電話給她,還是應答機,我請她拿起電話,如果她在家的話,講了兩遍。

她始終沒有拿起電話,五分鐘過去了,她也沒回電話給我。我想,她大概是出事了。

我不知道我這種想法究竟有沒有道理,也不知道我的擔憂有多少來自噩夢,還有邁克爾的那個電話;但我就是覺得不太對勁,最好能做點什麼事情,排遣排遣。

我打電話給溫特沃思,這次倒很特別,他就坐在辦公桌邊。「斯卡德。」我說,「我想要知道你有沒有派人去保護克里斯廷·霍蘭德。」

「我已經填了申請表了。」他說。

「我知道已經填了。我想知道——」

「等一等。」他說完就不見了。我站在那裡,把身體的重量輪流放在左腳和右腳。好不容易他才回來了,跟我說,申請表還沒批下來。

我忍不住又說了一些話,但我發現,我是在自言自語,他早就掛了電話了。我又打了一個電話找克里斯廷,還是應答機,我放下電話,出門。

我很快就找到一輛計程車。開車的人可能是紐約市看到黃燈唯一會踩剎車的計程車司機,所以,比正常的速度又慢了一點,我只好強迫自己靠在椅背上,盡量放輕鬆。等車子開到七十四街的時候,我已經冷靜下來,自己都覺得自己反應過度。車停穩了,我付錢下車,按她家的門鈴。

沒過多久,雖然感覺起來是長了一點,我聽到大門窺視孔的蓋子掀了一下,隨即反彈回去,我趕緊報上名字,擔心自己因為焦慮過度而面容扭曲,害得裡面的人不認識我。然後,她就把門打開了。

我覺得心裡一寬,譴責自己大驚小怪,太蠢了。我正要道歉——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先開口了。

「對不起。」她說,「你怕我出了什麼意外,是不是?所以你才趕到我家來。」

「你一直沒接電話。」

「天啊。」她說,實在撐不住了,靠在我身上,抽咽起來,我讓她發泄一下,然後,扶住她的手臂,讓她站直。「抱歉。」她又說了一遍,「給我幾分鐘好嗎?」

她轉身,消失在長廊盡頭。一兩分鐘之後,她回來了,臉上的淚痕不見了,恢複了平靜。「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她說,「彼得打電話來,不知道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的時候,他一個勁兒地講,好像是透過應答機跟我說話似的;一直說,一直說。只要我不把話筒拿起來,他絕對不會住嘴。」

「然後你就拿起來了。」

「我忍不住啊。」她說,「我想走開,腳步卻怎麼也移不動,感覺好像是掛人電話一樣不禮貌,可能還更嚴重些。我不知道,覺得自己很糊塗,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把話筒拿了起來。」

「沒關係。」

「他一直說,一直說命運的事情,他說,他在那裡等我,是命運,他們一夥兒在那裡等我,也是命運。實在聽得受不了了。」

「命運。」我說。

「我心裡清楚得很,要分手,就痛痛快快、乾乾脆脆地跟他說。我說,別說什麼命運了,忘了我吧。我想要自己的生活,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心裡,已經沒有他的空間了。」她蹙緊眉頭。「這麼說很殘忍、很傷人是不是?要有人這麼跟我說,我一定把頭放進烤箱,吸瓦斯自殺。但他卻有別的理解。」

「他說,他很感激我把真正的感覺說出來。他說,這樣他就不用痴心妄想,左右為難了。他說,這是一種解脫。」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話嗎?」

「你不認識彼得。如果他不真心誠意的話,他就不會開口。」

他們兩個聊了很久,她說,這也就是我一直在聽佔線信號的時候。掛上電話之後,她筋疲力盡,決定到浴缸里泡一泡,手裡拿本上個月的《浮華世界》,準備看看別人的苦難。電話鈴聲響起,她剛要踏進浴室,她想也許是彼得,也許是那些不死心的記者,反正不管是誰,她都不想接,還是待在浴缸里比較好。

她躺在浴缸里,讀一篇文章,報道康涅狄格上流社會的一宗謀殺案,三十年了,至今未破,正讀得入神的時候,電話又響了。她決定讓應答機去接,她繼續泡澡。

「我洗完澡、穿上衣服之後,來到應答機旁邊,聽了留言,才發現是你。再回電話給你的時候,你那邊又是應答機了。」

「我已經離開家了。」

「讓你到這裡白跑一趟,真是抱歉。」

「沒關係,我跟你一樣該罵。我是白跑一趟,但是,這還不是最糟的事情。」

「哦?」

「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噩夢。」我說,「夢見我的一個孩子,純粹胡思亂想,他們都很好。但是,有的時候,你得換個地方,透透氣,才能把擔憂拋在腦後。」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對,我知道你明白。」

「是嗎?」她的聲音有些虛弱,「真高興你這麼十萬火急地趕來,幸好我沒事,我想到樓上去整理一些文件。我想你也有事要忙,所以——」

「你說得對。」我說,「我該走了,只是留你一個人在家裡,我實在不放心。」

「我不再接電話了也不行嗎?你打來是例外,我一定馬上回話。記得,我在外面還有兩個守護天使呢。」

「哦?」

「不是有警察在外面保護我嗎?我沒看到,但是,他們應該在附近才對。」

我應該讓她繼續相信下去嗎?萬一她就這麼走了出去,以為有人在外面保護她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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