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這女人差點把他逼瘋了。

她是那種他很想刻意保住的病人。一個星期來兩次,星期四和星期五的上午十點。這個時候通常很難排進去,但她每次都付全額的費用,一小時一百美元,兩小時兩百美元,一年一萬美元,最不含糊的是:她每次都付現金。永遠是嶄新的鈔票,永遠是本傑明·富蘭克林的長者風範,笑吟吟地看著他。她是性虐待者,被她在口頭或是肉體上虐待的男性,完事之後也都會付現金給她。

從外表看起來,她實在不像是干這行的樣子,個頭小小的,身子單薄得很,看心理醫生的時候衣著也很邋遢,經常是運動衫和慢跑鞋,赴約前,還先繞著中央公園的水塘跑一圈;臉上脂粉未施,長長的頭髮往後扎個馬尾,用一個黃色橡皮筋一套。

上班的時候,她跟他說,她身上得套一大堆皮件。

你一定覺得,像她這麼有趣的職業,一定有一肚子離奇的故事,你錯了。她的聲音很粗,像是在磨沙子,聽的人不是神經被摩擦得緊繃起來,就是昏昏欲睡。她這個人極其神經質,就連日常生活里的小問題,都要左想右想,下不了決心,非把自己逼得快瘋了為止。她會啜泣、絮絮叨叨,一直說相同的事情。老天保佑,不知道為什麼,偏偏她就是聽他的話,動不動就說,她這輩子都是他救的,說不定也真是這樣。

他就是有一套,就是有本事對付這種人。

表響了,他站起來,意思是時間到了。她話剛講到一半,但是,她找他看病不是一天兩天,早就被訓練好了,她立刻閉嘴,在最短的時間內出門離去。他則把一張嶄新、微有韌性的鈔票——綠色之愛,他愛這麼叫它——放進他的皮夾里。

差十分就是十一點了。下一個病人兩點才會來。他轉向電腦,然後又轉開了,決定打一個電話。

「彼得,」他說,「我有點糊塗了,無法理解。」

「我留話了,醫生。」

「你留話了。」

「在她的應答機上。我問她可不可以回一個電話給我,我說,我真的很想跟她說話。但是現在為止,她還沒有回電。」

「你留言的時間是昨天嗎?」

「對,昨天下午。」

「她到現在還沒有回電話給你。」

「沒有,我想她可能出城了。」

「我覺得沒有,彼得。」

「是嗎?」

「我確定她在城裡,在她家裡,覺得孤單、失落。」

「是嗎?」

「非常沮喪,一點生活的樂趣都沒有。對這種經歷家庭巨變的人來說,有這種反應是很正常的。多少人的父母會死得這麼慘呢?很有可能她剛從驚嚇中回覆過來,開始感受無比的傷痛與損失。」

「是什麼樣的損失?」

「再也得不到你的愛啊。你們兩個分手了,當時看來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從此之後,她的生命就改變了,接著厄運就來了。」

「是嗎?」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大概明白吧。」

「你必須要穿透她的抗拒,彼得。不是打一個電話就算了,你要打到她有回應為止。」

「你要我繼續打電話。」

「你一定要打。」

「我一定聽你的話,醫生。」

「你會得到什麼呢?彼得。」

「得到該我的東西。」

「一點兒也沒錯。採取行動,等待結果。採取了什麼行動,就會有什麼結果。彼得,下次她的應答機請你留話的時候,你就想像克里斯廷孤獨地站在電話旁邊。這一次,你不要跟應答機講話,要直接跟克里斯廷講話;感覺一下,她在一字一句聽你的肺腑之言,會是什麼模樣?」

「我知道了。」

「跟她說,要她拿起電話,叫她,叫她拿起電話。」

「是的,醫生。」

「跟她通話之後,再打電話給我。」

電話響起的時候,他正在電腦前面。今天早上,alt.crime.serialkillers網站上沒有什麼可看的,但他又找到幾個有關連續殺人狂的網站,經常上去看看。他正在看的這個就挺吸引人的,一時間欲罷不能,他決定先讓應答機去應付一會兒,但他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彼得·梅雷狄思。

果然是他,報來成功的消息。

成功與失敗。

「我照你的話做了,醫生。」他說,「真的有效。我不覺得在對著應答機留言,我真的在跟克里斯廷講話,我覺得我的每一言、每一語,她都聽得見。我怎麼也不住嘴,好像她就在我的對面,就這麼一直講下去。我把你昨天告訴我的事情,家人的感覺、命運的安排,一股腦兒地跟她說,我不管她有沒有反應,反正一直說,不停地說。」

「結果呢?」

「大概是被我磨煩了,她拿起電話,跟我聊起來。」

「你什麼時候要去看她?」

「我不會去看她。」

「怎麼了?」

她不想見他,彼得說。她對他的感覺還是很好,依舊珍惜過去相聚的時光,但對她來說,這都是過去式了。她有她的日子要過,他也有他的日子要過,更何況他在威廉斯堡還有幢房子。她希望他的日子過得很好,祝福他,但她不想再跟他分享什麼了。

「醫生,」彼得說,「我很感激你要我打這個電話,你總是知道什麼事情對我比較好。」

「哦?」

「我現在覺得很輕鬆,醫生,我終於可以放下她了,這還是頭一次。她說,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了,她完全不想再回到我的身邊,我覺得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解脫。我覺得我可以繼續過我的生活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他想,他真他媽的白痴,但是嘴裡卻說:「太好了,彼得,我真替你驕傲。」

「你真是天才,醫生。」

「不,這些成就是你的。」他嘴裡機械地說著,心裡卻在想,媽的,你了不起,你這頭肥豬。你兩隻腳都踩進來了,真蠢。

「你跟我講的那些事情,命運的安排,直到我說出口,被她拒絕之後,我才發現這些想法早就藏在我的心裡了。從此之後,我就再也不會受她的羈絆了,我想——」

「怎樣?」

「你曾經說過這是反彈,但是,卡羅琳——」

「那個雕刻家。」

「是的。」

「住在威斯路。」

「對。」

「你想追求她。」

「你覺得這樣不好嗎?」

天哪,他覺得很累。「我想值得一試,彼得。就算失敗了,也不要緊。失敗的關係會為成功的關係鋪路。」他深吸一口氣,「我看你還是回去整修房子吧,好嗎?」

水打在他的身上。這幢大樓的水壓很足,比以前那幢好多了。他讓水沖在背上,感覺緊張一點一滴地消逝。他一醒來就要淋浴,這是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他經常一天要衝兩三次澡,現在他的身心逐漸步入常軌。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

醫生,就是治療你自己。這句用來灌輸給病人的口號,用在他自己身上倒也適合。該是你的,就是你的,在路上不管碰到什麼東西,對你來說,都是個機會。

你帶個湯匙、帶個水桶,去找大海,大海怎麼會在乎?

彼得根本不適合克里斯廷。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時的第一印象。貴族女校的女神,高尚家庭的掌上明珠——她怎麼會跟這個笑嘻嘻的大胖子?

他們倆分手,多多少少跟他在幕後搗鬼有關。等他弄假成真之後,他才發現失策。他們應該在一起的,害得彼得在布魯克林搞他那幢破房子,克里斯廷卻在褐石豪宅中凋零。這幢豪宅在紐約市中心,身價日漲,稱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貨色。如今,她那對礙手礙腳的父母,終於消失了,房子和裡面的好東西都歸克里斯廷了,如果彼得現在也能上場客串個角色的話……

他關掉水龍頭,擦乾身體,噴點香體劑,在兩頰拍拍古龍水。多有意思啊,他想,人的心思真是奇怪,事情還沒搞清楚,算計就這麼一大堆。他什麼事情都幫彼得安排好了,讓這個胖子可以贏得美麗的公主,佔領城堡——彼得當然感激涕零,更愛他了,等到城堡歸彼得一個人擁有,他就會用具體的方法回報他。

但戲為什麼一定要照本宣科,從頭演到尾呢?這麼一路下來——他的心裡一定早就想過了,只是不自覺罷了——這個宴會他是為自己準備的,跟彼得一點關係也沒有。贏得公主,佔領城堡的人,最後應該是他。

他一直是這樣打算的。

他換上乾淨的內衣褲,挑了一件深藍色的襯衫,紅色領帶。打好領帶,正準備找西裝外套時,這才想起他忘了他的護身符、信物,那個環形菱錳礦會使他的感受敏銳,思路清楚。

他應該生氣自己竟然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還是應該慶幸出門前想起來了?選擇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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