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彼得。」他說,掩不住臉上的喜悅。他往後退了幾步,騰出地方讓彼得進來。「請進,請進,你還真準時。」

「被迫來的。」彼得·梅雷狄思說,面帶微笑。

這段對話是有典故的。幾個月前,他在五個人組成的小組討論中,說了這個笑話。他說,根據病人赴約的時間,心理分析師分成兩大類型。一類是習慣性地早來,證明他很焦慮;另一類是習慣性地晚來,則是對心理醫生充滿敵意。

他停了下來,等他們問問題。露西·安先發難,問題和預料中的一樣,剛好讓他可以接下去。那麼準時的呢?安如此問道。他們是被強迫來的,他這麼回答。

他沖彼得笑笑,張開手,抱了他一下。這傢伙的腰圍真不得了,一磅也沒減,看來他是瘦不下來了;但他在其他方面的進展倒是讓人相當滿意。

教一個人減肥,他想,在肥肉長回來之前,他會愛你。教一個人愛他自己,不管這個人有多胖,他都會愛你一輩子。這不就是重點嗎?

「好了,」他說,「椅子,還是躺掎?你想坐哪裡?」

「不,不。」彼得說。這個人心思很細膩,還故意裝出維也納口音,拇指和食指假裝在摸鬍子。「不,不,這位醫生,不要問我想什麼,要問你在想什麼。」

他們一起大笑。然後,他說:「躺椅,我想還是躺椅好。對,今天你用躺椅,彼得。」

彼得坐在躺椅上,把鞋子脫掉,身體伸直,躺下來,把腳放了上去。他看著彼得,一時間還有點擔心躺椅撐不住他的體重。這種躺椅在設計時就是準備給三個人坐的;三個人的體重加起來,怎麼也有彼得·梅雷狄思的兩倍。更何況彼得·梅雷狄思在這張躺椅上也躺了好幾個月了。這麼短的時間裡他不至於變得更胖,這張椅子也不會一下子就變得弱不禁風。但是他,這張躺椅的主人,每次看彼得躺上去,還是禁不住一陣莫名其妙的憂心。

真奇妙啊,人的心靈。研究自己的心思,其中的奧妙和趣味也不遜於猜測別人的想法。「好了,彼得,覺得舒服嗎?」

「非常舒服,醫生。」

「很輕鬆,是不是?躺下來,閉上眼睛。擔驚受怕的事情,就這麼浮起來,飄走了。」

他的聲音很平和,有寧神的效果。他並不是在給彼得催眠,以前,他曾經用過這種療法。只是現在,他的聲音和節奏聽起來還是有些催眠的效果,雖然不至於讓他昏過去,但也會讓他放輕鬆,敞開心胸。

「如何?」他說,「房子整修得怎麼樣了?」

「房子是吧?」彼得說。

是房子,沒錯。他們日日夜夜都在麥瑟羅街忙著整修那幢房子。一提起這幢房子,彼得就會打開話匣子,一連講幾個小時也不煩。沒必要全神貫注地聽他嘮叨。干這行有個大家都不願意提的小秘密:病人講話你用不著從頭聽到尾。有的時候,就算你下了很大的決心傾聽他們的心聲,心思還是禁不住會飄來飄去。誇張的時候,心理醫生甚至會睡著。你也不確定和睡魔奮戰有什麼意義;還不如優雅地放棄,心甘情願地讓神經在平板的嗡嗡聲中逐漸撫平,眼帘慢慢垂下。

還好,這個惱人的小秘密後面跟著一個能讓人放寬心思的事實——重要的是病人有個發泄的渠道,醫生有沒有聽進耳朵里其實沒那麼重要。當然,在這過程中,心理醫生還是可以貢獻他的觀察心得,把病人引上正途,但誰敢說,病人——不管是他還是她——自己不能找到正確的方向呢?

這倒讓他想到一件事情:有個女人對狗過敏,非常嚴重,看來非跟她的寵物分手不可了。抗過敏的藥物注射了不少,外加抗過敏食療法,可對她一點用也沒有;只要一靠近那條狗,她就眼淚鼻涕橫流,喉嚨痛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女人找上門來,是希望他告訴她,這些都是心理作用;過敏醫生認為無法解決的難題,說不定在他這裡可以找到答案。

他當然有解決的方法。他叫她把那隻狗帶到他的辦公室來,跟她說,他有個很要好的朋友,住在懷俄明州,願意收養這隻狗。他有好幾畝的草原可以任這隻狗蹦蹦跳跳,更棒的是,懷俄明州遠在千里之外,她不可能勞師動眾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就為了看只狗,或者——這是萬萬不可的——去把那隻狗要回來。

那是一隻西班牙獵犬,梃機靈的,很會用眼神傳情達意,一副神氣的模樣。那女人剛離開辦公室,他後腳就給這隻獵犬打了一針成人劑量的嗎啡,讓它就這麼過去了。然後把獵犬的屍體塞進旅行袋裡,帶到公園散散步。他把旅行袋隨意一放,然後就到池塘看鴨子去了,等他回來,怎樣?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情?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順手牽羊,就把這個旅行袋拿走了。等他撬開鎖,打開一看,可有他樂的了。

他叫那個女人到施瓦慈 挑只玩具熊。她可以把她對獵犬的愛,完全轉移到這隻玩具熊身上,無須保留,更可以馳騁想像,感覺這隻熊給她的感情回饋——這隻玩具熊於是就和真的寵物沒有什麼兩樣了。她不用帶它散步,不用喂它,不用替它洗澡,而且,天啊,她的嚴重過敏終於可以不治而愈了。

現在她有一屋子的毛絨玩具——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玩具你愛買多少都行,鄰居不會抱怨它們太吵或有味道——她覺得他真是天才,誰說不是呢?她愛他。

他又問了自己一遍,這不就是重點嗎?當然不是為了錢,錢再怎麼賺也不會多。大家都以為干這行很好賺,一個小時聽——或是裝作在聽——別人的夢、恐懼和童年記憶,就可以賺一百美元。好像這種事情可以不勞而獲,好像這一百美元是你偷來似的。

但一個星期你能看多少病人?十五個?二十個?有多少人真的一個小時會付你一百塊?舉個例子來說,彼得和他的朋友們,每人每小時只付六十塊。如果是集體治療,換句話說,是他一個人對五個人的話,他每人只收二十五塊,一星期一次,每一次他只能拿到一百二十五塊。

天哪,你知道干這行的一年得花多少力氣才能賺到十萬?在二十一世紀,這點錢在紐約又夠幹什麼呢?其他科別的醫生肯定賺得比心理醫生多。和那些整型和麻醉科的醫生相比,就更望塵莫及了。你知道那些在街上有個店面的家庭醫生,一兩個小時看的病人,可能比他一個星期還要多。

十萬塊。大型律師事務所給剛出校門的小鬼年薪都有十五萬。算了,別提錢了。干這行的,並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愛。

當然啦,真正的財富,也就是在這個地方。

他發現彼得不說話之後,覺得有些難堪;因為在彼得的沉默中,好像有些期盼的成分。先前,他是不是問了什麼問題?

「嗯,」他說著,身子靠過去,把眼前的情況好好想一想。「彼得,幫我一個忙。再說一遍,每個字都要認清楚。你剛剛到底想到什麼?這你做得到嗎?」

「我試試看。」彼得說。

他照做了,好險。彼得的確問了個問題,他的預感沒錯,他又乖乖地問了一遍,心裡似乎也有了答案。這真的是突破,多虧了他的漫不經心。

他們都覺得他是天才,沒錯,他們還真說對了。

「彼得,」他說,「我剛剛想到克里斯廷。」

「我猜你也想到她了。」

「多少有一點。」

「你最近和她聯絡過嗎?」

「事情發生之後,我打了個電話給她。這件事情,我想我告訴過你了。」

「對,我記得。」

「我很高興打了那個電話,真的是件好事。我很想打,但其實,剛開始,我很……」

「害怕?」

「對,當然。我們還是用比較精確一點的字眼……恐懼?沒錯,我很害怕。」

「你想坐起來嗎?彼得。」

「對,我想坐起來。」

「好,找張椅子。你怕打電話,但你還是打了,而且很高興。」

「對。」

他站起來,雙手緊握,兩個腳後跟相互蹭了蹭。「彼得,」他說,「兩個人因為緣分而在一起,就會產生一種相互吸引的魔力,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我知道。」

「我一直覺得你跟克里斯廷之間有一種魔力。」

「我也這麼覺得,但是……」

「但是,你們分手了。你到了威廉斯堡,她回父母家。」

「是啊。」

「這是無法避免的。你對其他人有承諾,瑪莎、盧西安、基蘭跟露西·安。」

「還有你,別忘了。」

「是啊。」他說。他的微笑很溫和,也坦然。「就我看來,你現在還是比較重視自己的利益。你跟你的室友有共同的目標,但是,我們兩個都不認為這可以爭取到克里斯廷的認同。」

「她也不是完全反對,只是看法跟大家不盡相同罷了。」

「你們五個人,彼得,」他說,「像是一個家庭。」

「對,我們像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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