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我終於說完了,她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背挺得直直的,眼睛低垂。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太輕率了,該不該把尚不成熟的假設和盤托出?要不就是在我口沫橫飛的時候,儘管她盯著我看,其實心思早就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她終於開口了,「如果真是這麼回事的話……」

「這只是我的假設而已。」我說,「再怎麼完美,仍然是個假設。」

「我明白。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強盜跑到我家來……是次要的。第三個人,在幕後操控,目的好像不是財物,他並沒有拿走從我們家偷去的東西。」

「他把贓物留在布魯克林的那間破公寓里了。」

她說:「我母親的珠寶、家傳銀器,全是故布疑陣。關鍵並不是他們從我們家拿走了什麼。」

「伊凡科還真以為他們是來撈一筆的。」

「只是用這個理由請他來演個配角。另外那個傢伙呢,他知道有這起搶劫案嗎?大概不可能吧,他沒有理由知道什麼。他連我父母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更別說這件駭人聽聞的慘案了。案子還沒發生,他就死了,全世界都以為他殺了三個人,然後畏罪自殺。」

我想到比爾曼。他這輩子干過最嚴重的犯罪事件就是擅闖地鐵站,企圖逃票。「他大概不怎麼在乎別人怎麼說他。」我說,「他現在是一了百了了。」

她緩緩地點點頭。「這是精心策劃的謀殺案。」

「如果事情真的不出我的所料,這的確是一起計畫周詳的謀殺案。」

「他有我家的鑰匙。有人告訴我,老手根本不需要鑰匙,他想要進來,就有辦法。」

「如果真有個第三個人。」我說,「我確定他一定有鑰匙。」

「因為他絕對不會碰運氣。」

「沒錯。」

「他知道如何解除防盜警報器。」

「我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說,一定是我父母忘了設定。我真的不相信。他們很小心,從來不曾放著防盜警報器不管,就這麼出門。我十幾歲的時候很幼稚,覺得這世界非常美好,但我也不敢奢望我家的大門會沒有上鎖,防盜器會沒有人設定。他們堅持要我出門之前,一定要啟動防盜系統,我再怎麼百般推託,想盡各種理由也不能通融。相信我,他們出門前什麼都可能會忘,但要他們忘了設定防盜器,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她皺起眉頭,「但是,密碼是個秘密,沒有人知道啊。」

「一〇一七。」我說。她的嘴巴張大了。「你應該想過要更換密碼吧,還是你已經換過了?密碼是某個人告訴我的,可是這個人應該不知道密碼才對。你以為沒有人知道的密碼或暗號,總是會有人知道。我不知道第三個人的鑰匙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密碼是誰告訴他的,但是,對一個有辦法的人來說,這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他是誰?」

「我不知道。」

「為什麼呢?這個人處心積慮,不就是要讓我父母死嗎?他們死得這麼慘。」她看著我,「他到底想要幹什麼呢?就是要他們死嗎?」

「看起來是這樣的。」

能引出精彩答案的,一定是個精彩的問題。

「但……但是,為什麼呢?」

「這是我想解答的諸多疑問之一。我今天跑到這裡來,就是想問你幾個我先前也問過別人的問題。」

「你問吧。」她說。

都是精彩的問題。我把比較簡單的放在前面,難以開口的問題安排在後面。她的父親可曾樹敵?他在工作上有沒有見不得人的隱私?幫人打官司,有沒有搞砸過?有沒有人覺得他捍衛正義,有沒有人覺得他在踐踏法律?他有沒有跟老朋友過吵架,或是跟同事起衝突?我從這些主題延伸出十來個問題,逐一詢問,看看有沒有什麼人早就暗中看霍蘭德夫婦不順眼了。如果有這樣的人,克里斯廷知不知道?接下來就全都是私人問題了。

「他們的婚姻?」皺起眉頭。這個問題她得花一番心思。「我猜和一般婚姻沒有什麼不同吧。」她說,「他們深愛對方,關心對方;兩人在生活中,也都保留了自己的空間。她寫作、他有他的事業、他的法律業務,但是,他們倆喜歡在一起,樂在其中。你是問我這個嗎?」

「他們的婚姻沒有遇到過什麼問題嗎?」

「我想肖恩死後那段日子,他們兩個的壓力都太大了。那時我十三歲半,十年前的夏天。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感覺還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一樣。我不能理解時間。」

「沒有人理解。」

「實在想不出原因,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肖恩身上。沒聽說玩棒球還會玩出人命的。你可能會拉傷,滑進本壘的時候擦破皮。我一直覺得這起意外是假的,而且我還常常看到肖恩。」

「他會出現在你面前?」

「不是,不是這樣。我猜有這種事,但我不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不,應該說是我的一種錯覺,總覺得我在街角見到他、在學校的小朋友中見到他,在哪裡都見到過,但是定睛一看,又是另外一個人,一點也不像肖恩。你在點頭,大概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吧。」

「跟你失去弟弟差不多的年紀,我失去了父親。那時我十四歲。他乘地鐵的時候,站在兩節車廂之間,沒站穩,就這麼去了。」

「真可怕。」

「接下來的兩年,我有和你類似的體驗,我總覺得我看到他了,雖然我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跟他長得很像而已,我這麼跟我自己說,等我走近一看,根本是另外一個人。」

「我想我們心裡都有一種抗拒和不願意接受現實的意識。」

「應該是吧。你說過,你父母之間,一度很緊張,婚姻出了問題?」

「他們兩個都沒有走出陰影,只是絕口不提罷了。我正是最敏感的時候,但我卻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樣。我擔心他們會分居、離婚,但我想這只是因為我剛剛失去弟弟,害怕其他人也會離我而去的緣故。」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其實也就是這麼回事,是不是?時間拖得比我想得長一些而已,我現在還不是一個人?」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沒半點感情,我覺得有股寒意。

我問:「他們兩個有過外遇嗎?」

「我懷疑過。」她說,「有點噁心,是不是?懷疑你的父母有外遇。我想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歷吧。我是說,外遇。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過外遇,但是我想,大多數的男人都有過。」

她說這話的時候,如果揚揚眉毛、偷偷遞過來一個眼神,或是添加一些曖昧的語氣,聽起來就會有挑逗的意味,但是,她沒半點這方面的意思。她不是說我,也不是說我們倆。

「我其實不應該聽到這些的。」她開始了,但就說了一句,又垂下了眼睛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我默默地等著。她深吸一口氣之後,又接著說了。「我媽媽有過外遇。」她說,聲音很輕,我得全神貫注才能聽清她在說什麼。「在肖恩死了之後,她在外面有個男朋友。我有感覺,但我沒有證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我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誰。」她說,「也刻意想忘記這件事情。他們是好人,婚姻也幸福,偶爾想到這件尷尬事情,我都覺得是我的錯。然後,我就發現他死了。」

「你媽媽的那個……」

「對。有一天,我靜靜地躲在角落裡看書,他們不知道我在房間里。那個人死了,他住在佛羅里達,葬禮也在那裡舉行。我爸爸問我媽媽,如果葬禮在紐約舉行,她會不會去?她說,她不知道,好幾年沒見到他了,還反問我爸爸,如果她去的話,他會不會難過?如果他不希望她去,她絕對不會去。他說,他也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感覺,後來,兩個人都同意,這是個假設性的問題,犯不著認真,兩個人就離開房間了。從頭到尾,他們都不知道我在現場偷聽。」

「那個人就是跟你媽媽有過一段的男人。」

「對,我非常確定。談話的那種口氣。就算有這麼個人,跟我父母有些糾纏不清,不管是嫉妒的丈夫,還是被背叛的情人,他們應該會認識他,是不是?」

「誰?」

「我父母。如果他就是第三個人,在我家等他們回來,他們應該可以認出他來。除非,他戴著面具……」

「沒有,他肯對沒戴面具。」

「那不就被認出來了?」

「他不會留活口的。」

「這我知道。」她說,「但是他的同夥呢?如果我的父母一進來,我爸爸就說,『弗雷德,你在這裡做什麼?』」

「伊凡科一定會起疑心的。」我表示同意,「他一定覺得這第三個人是你父母的對頭,利用他來報仇的。」

「這樣他們會認識他的。」

「或者這第三個人是雇來的殺手。」話一出口,我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對,他絕對不是雇來的殺手。他的手法很專業,計畫周詳,但絕對不是職業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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