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多年前,大概是五六十年代吧,有一對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夫婦,只是他們的成功如流星般一閃而過。他們姓基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基恩先生筆下的兒童形象都有些浪蕩的江湖氣,眼神世故而陰森;基恩太太專畫青春期的女生,也是長著一對邪氣的大眼睛。就我看來,基恩太太的作品中隱含著她先生沒有的肉慾,但我的看法可能有些主觀,也許一個戀童癖會有不同的解釋。

基恩夫婦著實風光過幾年。全國各地的年輕夫婦爭相搶購他們的畫作複製品。有一天,出事了——不知道是沃伍德斯托克音樂節、阿爾塔蒙特 ,還是越戰——反正原本瘋狂喜愛基恩夫婦作品,總喜歡讓那對眼睛隨著他們在卧室里轉的人,突然覺得這些畫只配扔進垃圾桶,平凡陳腐,做作得令人作嘔。

基恩夫婦的作品被束之高閣,在角落中積攢灰塵,最後被送去教堂慈善義賣,或是在社區的拍賣會上隨便討個價錢。基恩夫婦從此消失。根據埃萊娜的猜測,這對夫婦隱姓埋名,開始描繪悲傷的小丑。

在過去幾年裡,埃萊娜只要在舊貨攤上見到他們的作品,一定悉數購下。目前我們已經有了四十到五十幅這對夫妻的畫,全部藏在位於曼哈頓的小倉庫里。每一副購進的時候只要五到十塊錢,埃萊娜很有把握,說等到時機一到,每一副作品都可以用十幾、二十倍的價錢賣出去。

「共和黨下次執政的時候,」她說,「我一夜之間可以把畫全部清掉。」

也許吧,也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的意思是,莉雅·帕克曼還真像基恩夫婦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基恩太太筆下的,她專畫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莉雅有個莫迪里阿尼 式的脖子,屁股很瘦,手指修長,頭髮是灰黃色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當然,還有一對大眼睛。她也給人一種無家可歸的倉皇感,有基恩夫婦畫作中那種讓人心碎的脆弱,只是不知這種感覺能維持多久,會不會在幾年之內讓人覺得厭煩。

她在一家叫沙洛尼卡的咖啡館等我們,這家希臘咖啡館和我們剛才去的那家有些相似。她的面前有一杯茶,擠得乾乾的茶包放在碟子里,杯子里漂著一片檸檬。茶杯旁放了一本加了圖書館硬殼的書,書脊上印著書名和作者名:《恐怖統治》,貝爾著,還有杜威十進位分類碼。書上放著一副圓框眼鏡。

TJ介紹我們認識,說著坐進她對面的椅子。我在TJ身旁坐下。她說:「我試著打電話給你的。」

TJ從口袋掏出他的手機,瞅了一眼,又放了回去。「沒有響。」他說。

「我沒說清楚。」她說,「我並沒有打電話給你,我忘了把號碼帶在身上了。我只是想打電話給你。」

「你想說什麼都成。」TJ指出,「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因為我在這裡了。」

「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她說,「我本來想,不用你們麻煩走這一趟了。我想我錯了,TJ。」

「你現在又想把你說過的話收回去?」

她點點頭。「我當時嚇壞了。」她說,「跟它多少有點關係,」她拍了拍桌上的那本書,「讓我老在想這些事。羅伯斯庇爾、丹東、公共安全委員會。每個人都瘋了,行為失控。」

「馬拉在洗澡,」TJ說,「她走了進去,殺了他。」

「夏洛特·科黛 。扯遠了,蘇珊姨媽跟伯恩姨父慘死,嚇得我魂飛魄散。我無法接受那麼簡單的解釋,兩個小偷胡亂找上這家人,順手殺了他們,原因真的只是他們回來得不是時候?」她在搜尋我的目光,「實在太說不過去了吧,斯卡德先生。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純屬意外,一點原因也沒有?我想沒有那麼簡單,是不是?」

「你壓力太大了。」我說。

「沒錯。」

「又受到驚嚇,悲傷過度。所以,你會覺得事情並不單純,另有隱情,這沒什麼奇怪的。」

她點點頭,謝謝我替她解圍。

「你說說看。」我說。

「對不起,你說什麼?」

「你的想法是什麼?說出來聽聽看。」

「說出來可能很好笑。」她說。她想開口,可是女服務員一直在我們身邊晃來晃去。我反正也餓了,乾脆點了一份乳酪漢堡和一杯咖啡。TJ也要了一份,他的漢堡加了熏肉,另外還多點了一堆薯條。TJ的漢堡要全熟,薯條要炸透,咖啡,外加一杯牛奶,還問他們有沒有奶精?他們說有,TJ說,那他改要奶精。

結果,他沒有得到半滴奶精。

莉雅說,她只想喝茶,沒一會兒,她又改變主意,決定加一份方形菠菜派當做點心,正餐她吃不下。女服務員離開了,莉雅拿起杯子,看了一眼,又放了下來。

「可能很好笑。」我點了她一句。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只敢壓低聲音說。」

「連想都覺得不好意思,所以,很難說出口。」

「完全正確。」

「換個角度來看,」我說,「我們一路趕到上城來,吃的東西還沒做好,總要過一會兒才會端上來。趁這空擋,聊聊天也無妨。」

「我想打電話給你們——」

「可你沒有。」TJ說,「就算你找到我們,我們說不定還是會來。」

這句話讓她很驚訝。「為什麼?」

「想要確定你是真心誠意的。」我說,「沒有人拿著槍指著你的腦袋。」

「你想——」

「我什麼也想不到。我們到上城來,是想把一些事情弄明白。一個小時,兩張地鐵票,花了這番工夫,空手而歸會很遺憾。而且,因為你沒有聯絡到我們,我們倆於是就來了,人都不錯,可以來往。言歸正傳,你覺得有人蓄意殺了你的姨媽和姨父?」

「我不是這樣想的。我跟你說——」

「我知道。你不是這麼想的,但你偏偏就是這樣想,而且還把你真正的想法隱藏起來。別總是自己想,莉雅。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說出來。」

「否則的話,只會越弄越糟。」TJ加了一句。

她深吸一口氣,點點頭,端起眼前的杯子,這一次,她喝了一口,才把杯子放回碟子里。「所有的遺產都歸她了。」她說。

「克里斯廷。」

她點點頭。「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不是『可憐的克里斯廷,她現在是孤兒了,一個人在世上,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她現在可有錢了。」

「多有錢?」

「我不知道。但是光是那幢房子就不得了。在七十幾街,褐石豪宅。前幾天,我忘了聽誰說的了,好像是西八十四街的房子吧,有人開價兩百六十萬。我不知道,也許沒多少。對那些有錢人來說,這說不定只是個零頭。但是,對我來說,可是天文數字。」

「說不定他們欠了一屁股貸款。」我說。

「伯恩姨父說,他們已經把貸款還清了,現在很輕鬆。他覺得很驕傲,因為很有遠見地買下這幢房子,現在價錢翻了好幾倍。事後證明,這筆投資比他每一張股票都掙得多。意思就是說,他還有股票。你說是嗎?」

「可能是不怎麼樣的股票。」

「多少值點錢吧。」

「當然。」

「我肯定還有保險。他們的東西,蘇珊姨媽的珠寶、銀器、繪畫,都有保險。他們是偷走了珠寶和銀器,但會有賠償,對吧?」

「應該有。」

「不過,也免不了有些不會理賠的項目。哦,我的天啊,我坐在這裡,滿腦子都在算計別人的財產,我成什麼了,禿鷹?我的意思是,他們死了。有沒有錢留下來,有什麼差別呢?他們已經被謀殺了,死了。」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女服務員把吃的東西端上來了。TJ吃了一根薯條,做了個鬼臉說薯條沒有炸透,不合他的要求,但他也沒有找店家重做,沒一會兒,盤子里就不剩什麼東西了。我想,薯條大概也不會很難吃。我的乳酪漢堡也還可以,咖啡也比晨星的強。「我很嫉妒她,」她突然說,「我是指克里斯廷。他們還在世的時候,我就很嫉妒她。那麼好的父母,都那麼愛她,夫妻感情也好。我的父母——算了,我不想在這裡提他們。」

「沒關係。」

「伯恩姨父和蘇珊姨媽時常邀我去晚餐。我至少有一半時間是推掉的,因為我不想占他們便宜。我老覺得自己是個窮親戚,其實我的感覺也沒錯,事實就是這樣。要不是有獎學金,我過一百萬年也上不起哥倫比亞大學啊。就算有獎學金,日子也過得不輕鬆。」

她嘴上說著,手裡也沒閑著,做著手勢,整理頭髮,好像手裡有把看不見的梳子。她的指甲上泛著一層光彩,看來她塗過透明的指甲油保護指甲,卻又不會顯得太愛漂亮。她的嘴唇顏色也很正常,我看了半天,無法確定她有沒有抹無色唇膏。我已經初步知道了她的行事風格,不過這有什麼用呢?

「你嫉妒克里斯廷。」我希望她能接下去說。

「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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