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西奧多·哈森達爾在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繼承了兩百五十萬美元遺產;一年後,他迎娶海倫·戈得溫又得到一百萬;接下來五年左右,他們的財富增加到近一千五百萬。三十二歲那年,他賣掉公司的股份,從沙點沿岸搬到第五大道上一棟豪華公寓里,開始投身公共事務。總統派任他加入一個委員會,市長安排他到公園管理處當主管。他樂於接受記者訪問,也會製造新聞,報紙雜誌都喜歡他,所以他的名字常常出現。過去幾年間,他對全州發表過幾次演講,出現在每一次民主黨募款餐會上,擔任各種會議召集人,經常上電視談話節目。他總是說自己不會競選州長,但我想連他自己的狗都不相信這一點。他不但想選,而且還努力鋪路,他既然有許多錢可花,就會有許多政治支持者可供使喚,而且他個子又高、長得好看且散發著魅力,即使將來他位居要職——這一點先存疑——對群眾的親和力依然不會衰減。

一項傷殘津貼提案使他從三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如果能通過,選舉的勝算非常大。他才四十一歲,眼光可能早已越過紐約州首府阿爾巴尼,望著華盛頓的方向。

一疊猥褻照片能在瞬間終結這一切。

他在市政廳有個辦公室。我乘地鐵在錢伯斯街下車,過馬路就是,但我繞道走中央大道,在警察總局前站了一會兒。對街有一間酒吧是我們以前出席刑事法庭時常去的地方。現在去喝一杯有點早,而且我也不想碰見任何人,所以我決定去市政廳,設法拜訪哈森達爾。

他的秘書是位上了點年紀的女士,灰發如鐵絲,藍眼睛十分銳利。我說我要見哈森達爾,她問我名字。

我拿出銀幣來。「看仔細了,」我說,並在她的桌角彈銀幣使它轉了起來。「現在告訴哈森達爾先生我剛才做了什麼,告訴他我要單獨見見他。現在。」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好像是想判斷我是否神智正常,然後伸手去拿電話,但我輕按住她的手。

「你親自去問他。」我說。

她稍側了下頭,又盯著我看了一下,然後輕聳了一下肩,站起來走向他的辦公室,並把門帶上。

她在裡面沒待多久就出來了,略顯疑惑地告訴我哈森達爾先生願意見我。我把大衣掛在衣帽架上,打開哈森達爾的門,進去,關上門。

他正在看報紙,頭也沒抬就說:「我想我們說好你不再到這兒來了。我認為我們協議的——」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到我,臉色變了一下。

他說:「你不是——」

我把銀幣拋向空中,接住它。「我也不是傑弗里·克萊默。」我說,「你以為是誰?」

他看著我,我也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來。他本人比報紙上的照片好看,更比我手上那些照片好看。他坐在一張銀灰色不鏽鋼書桌後面——房間里的傢具是標準的市政府陳設。他可以像其他人一樣,自己重新裝潢辦公室。我不知道他沒那麼做人家會怎麼說,或他希望人家怎麼說。

我說:「那是今天的《紐約時報》嗎?如果你以為我是另一個帶著銀幣的人,那你報紙看得可能不夠仔細。看第二疊第三頁,找找那頁的最下面。」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關係。」

我指指報紙,說:「去找啊,第二疊,第三頁。」

當他找到那一段正在看的時候,我站在那兒等著。我是早餐時看到的,如果不仔細找的話,我也會錯過那則消息。我不知道這則消息是不是為了填版面,其中有三段話確認東河撈起的屍體確認為「陀螺」傑克·雅布隆,並且記述了他的重要經歷。

當哈森達爾讀那則短文時,我仔細地觀察他。他的反應絕對可以說是完全的失常:他面無血色,太陽穴青筋跳動,雙手緊握得報紙都撕破了。顯然這意味著他不知道「陀螺」已經死了,但那也可能他沒料到屍體會浮上來,忽然明白自己陷在一片泥沼中。

「天啊,」他說,「那就是我擔心的,那就是為什麼我要——噢,上帝啊!」

他既沒看著我,也不是跟我說話,我覺得他好像忘了我的存在,他是看著未來,看到它跌進排水溝里去了。

「就如我所擔心的,」他又重複了一次,「我一直提醒他。他曾說,如果他出了什麼事,他的一個朋友會知道怎麼處理那些……那些照片。但是他不必提防我,我告訴他不必提防我,他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他,他也知道。如果他死了,我怎麼辦呢?『你最好希望我永遠活著』,他是這樣說的。」他抬眼看著我。「現在他死了,」他說,「你是誰?」

「馬修·斯卡德。」

「你是警察嗎?」

「不是,我離開警界好幾年了。」

他眨著眼疑惑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幹嗎來這裡。」聲音聽起來若有所失又無助,如果他哭起來,我也不會驚訝。

「我是所謂的自由記者,」我解釋道,「幫人家辦點事到處賺點零用錢。」

「你是私人偵探?」

「也不盡然,我隨時張著眼睛豎著耳朵打聽消息,大概是這樣。」

「我懂了。」

「我從報上看到我的老朋友『陀螺』雅布隆死了。這正給我一個機會為某人辦點事。事實上,那人就是你。」

「哦?」

「我猜『陀螺』可能有一些你想要的東西。所以,你知道,我隨時張著眼睛豎著耳朵打聽消息,你絕不會知道我要提的是什麼事。我預計有人會提供一筆報酬出來。」

「我明白了。」他正要往下說,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告訴秘書他不接任何電話,但這一通是他的長官打來的,所以他還是接了。當西奧多·哈森達爾和紐約市長通電話時,我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但我沒注意對話內容。講完電話,他用內線交代,對所有來電話的人說他出去了。然後他轉向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你認為將會有一筆報酬?」

我點頭,「彌補我花的時間和金錢。」

「你是雅布隆所說的那個……朋友嗎?」

「我是他的朋友之一。」我承認。

「你有那些照片嗎?」

「可以說我也許知道照片在哪裡。」

他用雙手捧住額頭,手指抓著頭髮。他的頭髮是淺棕色的,不長不短,配合他的政治地位設計得不會讓任何人不舒服。

他從眼鏡上方看著我,又嘆了一口氣,用平穩的聲調說:「我會付你一大筆錢換回那些照片。」

「我能理解這一點。」

「這報酬會是……很大一筆。」

「我想可能是。」

「我負擔得起一大筆錢——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馬修·斯卡德。」

「哦,對了。通常我很擅於記名字的,」他眯著眼說,「如我所說,斯卡德先生,我負擔得起一大筆錢,但負擔不起那些東西一直存在。」他深吸一口氣,坐下,說:「我將是下一任紐約州長。」

「很多人都這麼說。」

「將會有更多人這麼說。我有機會,我有創意,我有遠見。我不是受那些大老闆恩惠而聽使喚的人,我自己有錢,我不必靠公共工程賺錢,我會是個優秀的州長,這個州需要一個好領導,我會——」

「也許我會投你一票。」

他苦笑,說:「我想現在不是發表政見的好時候,不是嗎?尤其是我刻意否認我是候選人的時候。你一定能了解這件事對我有多重要,斯卡德先生。」

我什麼都沒說。

「你想好了要多少報酬嗎?」

「你來定。當然,你付得越多越保險。」

他雙手合十,想了一下。「十萬塊。」

「果然不算少。」

「這是為了我要絕對取回所有的東西所付出的代價。」

「你怎麼確定你拿回了所有的東西?」

「我想過這一點。我跟雅布隆也有這個問題,我們的交涉——也在這個房間里——因而變得複雜了。我本能地知道,我的未來將永遠受他擺布,如果我給他一大筆錢,他遲早會把它花光,然後回頭找我要更多。據我所知,勒索人多半是這樣。」

「通常是。」

「所以,我每星期付他一筆錢。每星期一個信封,像是按順序還舊賬一樣,我覺得好像在付贖金——某種意義上是的——我在贖回我所有的明天。」他靠回木質旋轉椅,閉上了眼睛。他有好看的頭型、堅毅的面容,但我想他內心是軟弱的,因為他已經在行為上顯現出軟弱了。人的特質是早晚會寫在臉上的,只是有的人快些,有的人慢些。

「為了我的明天,」他說,「我可以負擔每星期一付,我可以把它當做——」他臉上閃過一絲苦笑「——一項進行中的競選費用。困擾我的是這個一直存在的威脅,不是指雅布隆,而是他死後可能會出現的狀況。老天哪,哪個地方不死人!你知道每天平均有多少紐約人被謀殺嗎?」

「過去是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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