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下午四點半,我置身公園大道一棟玻璃帷幕大樓的二十二樓接待室。房間里只有我和接待小姐兩個人。她坐在一張U形烏木桌後面,膚色只比桌子淺一點,一頭非洲式小卷。我坐在跟桌子同色的樹脂長椅上,一張白色小桌上散放著一些雜誌:《建築公會》、《科學美國》、幾本《高爾夫雜誌》、上星期的《運動畫刊》。我不認為雜誌上有什麼我想知道的內容,所以我沒動它們,只看著對面牆上一小幅油畫。那是一幅外行畫的海景:許多小船在不平靜的海面載浮載沉,在顯著的位置上有幾個男人斜倚在小船邊上。他們看起來像在嘔吐,但很難令人相信畫家想表達的是暈船。

「那是普拉格夫人畫的。」女孩說。

「他太太?畫得不錯。」

「普拉格先生辦公室里的也都是她畫的,有這樣的天分實在太棒了。」

「是啊。」

「而且她從來沒上過學。」

接待小姐說的這句話引起我的注意,我很好奇普拉格太太什麼時候開始畫畫。大概是子女長大以後吧,我猜。他們有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在布法羅大學讀醫科,一個女兒嫁到加州,最小的就是斯泰西。他們現在離巢遠飛了,只剩下普拉格太太住在拉伊濱海的房子里,畫著狂風暴雨的海景。

「他現在講完電話了,」那女孩說,「還沒請教您尊姓大名。」

「馬修·斯卡德。」我說。

她用電話通知他我在這裡,我沒指望我的名字對他有任何意義。顯然是沒有,因為她問我來訪原因。

「我是為了邁克爾·利特瓦克的事來的。」

如果那是裝的,普拉格裝得很好。她傳達了他的困惑。「『擊跑配合 合作社』,」我說,「邁克爾·利特瓦克項目。這是個機密事件,我確定他會見我。」

事實上,我確定他一點都不想看到我,但是她轉達了我的話以後,他就不能逃避了。「他現在就與您見面。」她說,並且用她的捲毛小腦袋瓜指點我進哪個房間——上面標識著「閑人勿進」。

他的辦公室格局不小,有一面落地窗可以俯瞰市景,裝潢得很傳統,跟接待室粗俗的現代化陳設成明顯對比。三面牆都鑲上深色木料——一塊塊的實心板而不是三夾板那種玩意兒,地毯是波爾多葡萄酒的紅褐色。牆上有不少幅畫,內容全是海景,毫無疑問這都是普拉格太太的大作。

我在圖書館裡的報紙微縮卷上看過他的照片,只是半身照,但是照片中的人看起來比現在站在寬大皮面桌子後面的人高大。照片上的臉孔容光煥發且平靜自信,但現在卻顯得憂慮並且懷著戒心。我走向桌子,兩人站著互相打量,他似乎在考慮是否要伸出手來。他否決了這項考慮。

他說:「你叫斯卡德?」

「正是。」

「我不清楚你想幹什麼。」

我也是。桌旁有張紅皮面木扶手的椅子,我拉過來坐下,而他還站著。他猶豫了一會兒,也坐下了。我等了幾秒鐘,想讓他先說些什麼,他卻等著我。

我說:「我先前提過一個名字,邁克爾·利特瓦克。」

「我不認識。」

「那麼我再提一個人,傑克·雅布隆。」

「我也不認識。」

「是嗎?雅布隆先生是我的夥伴,我們一起做點生意。」

「什麼生意?」

「哦,東做一點,西做一點,沒一樣比得上您的成就。您是位建築顧問吧?」

「沒錯。」

「大規模的計畫。社區發展、辦公大樓之類的。」

「這是商業機密,斯卡德先生。」

「這一行一定很賺錢。」

他看著我。

「事實上,您剛才所用的詞『機密』,就是我要跟您談的。」

「哦?」

「我的夥伴雅布隆先生突然出城了。」

「我不明白這——」

「他退休了,」我說,「他辛苦工作了一輩子,普拉格先生,後來他得到了一大筆錢,你知道的,所以他就退休了。」

「希望你講重點。」

我從口袋拿出一枚銀幣,它旋轉起來,但我不像「陀螺」那樣眼睛盯著銀幣,我看著普拉格。他可以帶著這張臉到任何一個地方打撲克牌,而且會打得很好。總之,他的表情完全不透露心裡想什麼。

「這種東西你見得不多吧,」我說,「幾個鐘頭以前,我到銀行去想買一個,工作人員瞪了我一眼才說去找錢幣商買。我以為一塊錢就是一塊錢,你知道嗎?以前不是一直都這樣嗎?好像它裡面的銀成分值個兩三塊錢,收藏品的價格甚至更高。相信嗎?我花了七塊錢才買到這個。」

「你要它幹什麼?」

「幸運符啊。雅布隆先生有枚銀幣就跟這個一樣。或者至少看起來是一樣的。我可不是錢幣學家。錢幣學家是硬幣方面的專家。」

「我知道何謂錢幣學家。」

「哦,我也今天才知道的,在我發現原來一塊錢不只是一塊錢時。雅布隆先生出城的時候如果把他的一塊錢留給我的話,我就可以省下七塊錢了,但是他留了其他可能比七塊錢更有價值的東西給我。你瞧,他給我這個裝滿文件的信封,有些文件上有你的名字,還有你女兒以及剛才我提過的名字。比如說,邁克爾·利特瓦克,不過這些名字你都不認識,對不對?」

銀幣已經停止轉動。「陀螺」總是在它搖晃的時候就一把抓住,而我讓它倒下去。有人頭的那一面朝上。

「我想,既然這些文件上有你的名字,還跟別的名字扯在一起,你應該會想擁有它們。」

他什麼都沒說,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話好說了。我拈起那枚銀幣,把它再轉了一次。這回我們兩個都盯著它。它在皮面桌子上轉了好一會兒。它閃著銀光,搖搖晃晃,最後倒下,又是人頭朝上。

普拉格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對講鍵。他說:「今天到此為止,莎莉。把機器打開,先回去吧。」頓了一下,他又說:「算了,那些可以等,明天我再簽字吧。你現在可以下班了。就這樣吧。」

一直到外面那間辦公室的門開了又關了,我們都沒說話。然後普拉格往後靠在椅背上,雙手疊抱在胸前。他挺胖的,但沒胖到手上。他的手形修長,手指也長。

他說:「我猜你是想接手——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雅布隆。」

「接手雅布隆的生意。」

「有點那個意思。」

「我可不是有錢人,斯卡德先生。」

「你也不窮啊。」

「是的,」他同意,「我是不窮。」他看著我身後,可能目光停在一幅海景上。他說:「我女兒斯泰西曾經度過一段艱難期,在那段時間裡,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意外。」

「死了一個小孩。」

「死了一個小孩。儘管聽起來很無情,我還是要說這類事情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人們——兒童、成人,不管什麼人——每天都有人死於意外。」

我想起了眼睛中彈的里韋拉,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有什麼變化。

「斯泰西的困境——她的過失,如果你要那麼說的話——不在於意外事件,而在於事後她的責任。她沒有停下來,即使她停下來,對那個孩子也一點幫助都沒有,他當場就死了。」

「當時她知道嗎?」

他閉了會兒眼睛。「我不知道,」他說,「那重要嗎?」

「也許不。」

「那次意外,如果她停下來,我相信她會被判無罪。是那個小孩騎著三輪車衝出人行道跑到她面前的。」

「我想她那時嗑了葯。」

「如果你要說大麻是葯的話。」

「叫什麼不重要,對不對?如果她沒有變得遲鈍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意外了。也或許她還有理智在撞到小孩時停下來,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她恍惚了,她撞到小孩,她沒停下來,然後你費盡心力替她洗罪。」

「我這樣做錯了嗎,斯卡德?」

「我怎麼知道?」

「你有小孩嗎?」我遲疑了一下才點頭。

「那你會怎麼做?」

我想起我的孩子。他們遠沒到可以開車的年齡。他們到了會吸大麻的年紀了嗎?可能。如果遇到跟普拉格一樣的情況,我會怎麼做?

「我會做的是,」我說,「別讓他們被關起來。」

「當然,每個父親都會這樣。」

「那一定花了你不少錢。」

「超過我所能負擔的。但我不能不負擔,你知道。」

我撿起銀幣看著它,鑄造日期是一八七八年,比我老多了,卻比我保養得好多了。

「我想那件事已成過去了,」他說,「那是個惡夢,但我把它徹底處理掉了。和我交易的那些人,他們了解斯泰西不是罪犯。她是個出身於好家庭的好女孩,她已經經歷了一段痛苦的日子。那是很常見的,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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