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我不認為她想要一個答案。我當然也沒有答案可以給她,而她也沒有耗在這兒聽聽看有什麼其他我要說的話。她木然地走出咖啡廳。我留下來喝完我的咖啡,付了賬單和小費。我不僅沒有拿她的五千元,還要付她那杯咖啡的錢。

外面天氣很好,我想我可以步行一段路去赴林恩·倫敦的約,順便消磨一下時間。我一路步行到市中心,繼續往東走,途中我停下來一次坐在公園的板凳上休息,另外還有一次我停下來喝咖啡,吃麵包。穿過第十四街的時候,我走進丹·林奇酒吧喝了今天的第一杯酒。稍早,我還在想要改喝蘇格蘭威士忌,因為它再一次讓我免受宿醉之苦,但在我想起自己這個決定之前,我已經點了一杯波本和一杯喝完波本後要喝的啤酒。我把酒喝下去,享受著它帶來的溫暖。這酒吧里有一股濃厚的啤酒氣味,我很喜歡,也很想再多待一會兒。但是我已經讓這個學校老師空等過一次了。

我找到這所學校,走進去。沒有人詢問我進去幹什麼,或是在走廊上把我攔下來。我找到了四十一教室,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端詳這位坐在金黃色橡木書桌前的女人。她正在看一本書,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敲了那扇打開著的門,她抬起頭看著我。

「我是馬修·斯卡德。」我說。

「我是林恩·倫敦。進來,把門關上。」

她站起來和我握握手。這裡沒地方可以坐,只有兒童用的書桌。布告欄上面釘著一些兒童的藝術作品和考試卷,有的在上面畫著金色或銀色的星星。黑板上有一道用黃色粉筆寫的乘除法練習題。我發現自己已經在計算著這道數學題目。

「你要一張照片,」林恩·倫敦正在對我說話,「我們家值得紀念的事恐怕沒幾件有我的份。我儘力了。這是芭芭拉大學時代的照片。」

我端詳著這張照片,眼光轉到站在我身邊的這個女人。她抓住了我眼睛的動作。「如果你想找相似之處,」她說,「我勸你別浪費時間了。她長得像媽媽。」

林恩的容貌像爸爸。她有同樣冷淡的藍眼睛,像他一樣戴眼鏡,但是她的鏡框厚重,而且鏡片是長方形的。棕色的頭髮向後梳,在腦袋後面挽成一個整齊的髮髻。她一副嚴肅的表情,這給她平添了一種精明的感覺,雖然我知道她只有三十三歲,但她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一些。她的眼角有些皺紋,但嘴角上的皺紋更深。

我從芭芭拉的照片上得不到多少東西。我看過一張警方在她死後於懷科夫街的廚房裡所拍攝的高度對比的黑白照片,但是我需要的是能讓我對她這個人有所感覺的東西。林恩·倫敦的這張照片同樣無法提供。我應該找比一張照片能提供更多信息的東西。

她說:「我爸爸怕你會破壞芭芭拉的名聲,你會嗎?」

「我沒有這個打算。」

「道格拉斯·埃廷格告訴他一些事,他怕你會把它公諸於世。我想知道是什麼事。」

「他告訴你父親芭芭拉懷了黑人的孩子。」

「天啊。是真的嗎?」

「你認為呢?」

「我認為道格是個敗類。我一直這樣認為。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我父親會恨你了。」

「恨我?」

「嗯。我還在想是為什麼呢。事實上,我想見你的主要原因是想要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讓我父親產生那麼強烈的反應。你知道了吧,要不是因為你,他不會知道他神聖的女兒會搞出這碼子事,假如他不曾僱用你,假如你沒有和道格談過話——你一定和道格談過了,我猜。」

「我見過他了,在他希克斯維爾的店裡。」

「如果你沒去找過他,他不會跟我父親說那些我父親絕對不想知道的事。我想他寧可相信他的兩個女兒都是純潔的。不過,他可能不怎麼在乎我。我膽敢離婚已經使得我無法超度了。假如我捲入這種不同種族間的羅曼史,他一定會非常光火,因為凡事畢竟都有個限度。但是,假如我只是有外遇,我不認為他會在乎。我已經是個瑕疵品了。」她的音調平淡,不像她所說的內容那麼痛苦。「但芭芭拉是個聖人。如果被殺的人是我,首先他不會僱用你,就算他後來真的僱用你,他也不會在乎你會查到些什麼東西。對於芭芭拉,則完全另當別論。」

「她是個聖人嗎?」

「我們並不很親密,」她看著別的地方,從桌上拿起一枝鉛筆。「她是我的姐姐,我把她看得高高在上,最後我只能看到她的腳,我度過了一段忍受『她比你聖潔』的恥辱期。後來,我長大成熟了,但她卻在那時候被殺死。想到我以前對她的感覺,我就有罪惡感。」她看著我,「這是我做團體治療的原因之一。」

「她嫁給埃廷格之後,是不是有了外遇?」

「就算有,她也不會告訴我。她的確告訴過我一件事,他和其他的女人惡搞。她說他到處追他們的朋友,占他當事人的便宜。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從來沒追過我。」

她說芭芭拉的死一直困擾著她,好像她會因此抱憾終身。我和她又談了十分鐘,除了芭芭拉的死對她這位妹妹所造成的衝擊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訊息,然而這件事不是新聞。我很好奇,林恩九年前有什麼不同,假如芭芭拉還活著的話,她和現在又會有多大的不同。也許,所有的痛苦,情感的武裝,早就存在在那個地方,並且已經佔據好穩固的地位。我想知道——雖然我只是猜想而已——林恩她自己的婚姻是什麼樣子的。如果芭芭拉還活著,她會嫁給同一個人嗎?如果她還是嫁給這個人,她會和他離婚嗎?

我帶著一張沒用的照片還有滿腦子不相干——或者說沒有答案——的問題離開。我同時也很高興從那個女人難以理解的個性中解放出來。只要往住宅區走過兩個街區就可以到丹·林奇酒吧。我往那個方向走,想著那裡深色的酒桶,溫暖的感覺,和令人沉醉的啤酒芳香。

我想,他們都怕我把芭芭拉挖出來,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芭芭拉已經被埋得無法想像的深了。我想起簡念的那首詩的片段,我試著回想它到底是怎麼寫的。與死去的人一起深深埋葬?是這樣嗎?

我決定要找出正確的語句。不僅如此,我要這整首詩。在我模糊的印象中,在第二大道的某一個地方有座圖書館的分館。我往北走過一個街區,沒有找到,轉個方向往市中心走。在我印象中,那個地方確實有一座圖書館,裝飾著漂亮大理石外觀的三層樓高的正方形建築物。門上有一個牌子告知開放時間,每逢星期三不開放。

所有地區性的圖書館都在減少開放時數,增加關閉天數。財政緊縮的緣故。這個城市無法再提供任何東西了,管理當局就像一個年邁的守財奴,關掉他零落老舊房屋中那些不使用的房間。警力比以前少了一萬人。什麼東西都減少,房租和犯罪率除外。

我往另一個街區走,正好到了聖馬克斯街,我知道這附近有家書店,裡面有個詩詞部。聖馬克斯街最繁忙的商業區,也是東村最有發展的一個街區,位於第二和第三大道之間。我向右轉,往第三大道走了三分之二,找到了一家書店。這裡有迪倫·托馬斯詩詞選集平裝本,我翻了好幾遍才找到我要的那首詩,的確是在這本詩詞選裡面,我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篇名是《拒絕哀悼被火燒死的倫敦小孩》。其中有一些地方,我想我不太能理解,但無論如何我喜歡它們的聲韻、用詞遣字的分量和風姿。

這首詩太長了,所以我打消把它抄在筆記本里的念頭。此外,也許我可以看看其他幾首詩。我把它買下來,放進口袋裡。

看著一些細枝末節的事轉移你的注意力方向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走了這麼一大段路,我覺得累了。我本想搭地鐵回家,但我又想喝一杯,我在書店前的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思索著下一步要做什麼,要往哪裡走。當我站在那裡的時候,有兩個穿制服的巡邏警察走過去。他們兩個看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地年輕,其中有一個真嫩,就連他的制服看起來都像是戲服。

穿過街道,有一個商店的招牌寫著「哈伯曼的店」,不知道店裡賣些什麼。

我想起了伯頓·哈弗梅耶。就算沒看到那兩個警察,也沒讓我的記憶被那個和他名字有點相同的店名衝撞了一下,說不定我還是會想起他。不管怎麼樣,我想起了他,我記得他曾經住在這條街上,而他老婆現在也還住在這裡。我不記得住址,但是記事簿里有。聖馬克斯街二百一十二號,還有電話號碼。

我還是找不到去看他住處的理由。他甚至與我正在辦的案子不相干了,因為我已經見過路易斯·皮內爾,我可以確定這個矮小的精神病患者殺了蘇珊·波托夫斯基,而且他沒有殺芭芭拉·埃廷格。然而,哈弗梅耶的生活已經因此改變了,有些像我的生活因為另一個人的死而發生改變一樣,這引起我的幾分興趣。

聖馬克斯街的起點在第三大道,越向東走,號碼越大。介於第一和第二大道之間的街區住家較多,商店較少。有幾間蓋成一排的房子,窗戶裝飾華麗,在靠近入口處有告示牌讓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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