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利斯本納德街和卡羅爾街相隔一個街區。那個區域即大家都熟悉的三下卡區(一般所指的翠貝卡區)。地理位置上,它在卡羅爾街下方的三角形地帶。三代表三角形,下代表下面,卡代表卡羅爾街,這就好像南休區(即一般所稱的蘇活區)是由休斯頓街南方衍生而來的一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藝術工作者開始紛紛搬入格林威治村南方的幾個街區,他們違反居住法令,住在空間較大又便宜的倉庫筒樓。後來法令修改允許居住筒樓住宅,此後蘇活區行情就走俏了。這又使得想要找筒樓住宅的人到更南邊的翠貝卡區。現在翠貝卡區的租金也不便宜了,但街上仍有十年或十二年前蘇活區的荒廢特質。

我選擇了一條燈光照明較佳的街道。沿著路邊磚道走,不要靠近建築物,我儘可能地快走並保持警覺。街道上空蕩蕩的,要避免和別人面對面很簡單。

賈妮絲·基恩住在一棟六層高的筒樓里,窄窄的一棟夾在其他兩棟較高、較寬,也較現代化的建築物中間。看起來有緊迫感,像個矮小的男人站在擁擠的地鐵里。一扇扇的落地窗正好可以衡量出每一個樓層的正面寬度。最底下一層是一家鉛管五金店,周末關門不營業。

我走進一個會令人產生幽閉恐懼症的門廊,找到一個註明「基恩」的門鈴。我按了鈴,二長三短。我走到人行道,站在路邊磚道往上看著那些窗戶。她從其中一個窗戶往下喊,問我的名字。在那種光線下我什麼也看不到。我報上我的名字,一個小東西從空中呼嘯而下,有個刺耳的聲音落在我身旁的人行道上。「五樓,」她說,「有電梯。」

真的有電梯,而且裝得下一架大鋼琴。我上五樓,走出電梯進入一間寬闊的筒樓。這裡種了許多植物,全都是深綠色的,而且長得很茂盛,但是和傢具比起來,它們相對小了些。門都是橡木做的,很有光澤的淺黃色。牆上露出的磚塊用射燈照著。

她說:「你很準時。屋裡亂七八糟的,但我不會為此道歉。我有咖啡。」

「如果不麻煩的話。」

「一點都不會。我自己也正想喝一杯。我先帶你去坐下,儘儘我做女主人的本分。加奶?糖?」

「黑咖啡就好。」

她把我留在一個地方,這裡有一張長沙發和兩張椅子,圍著一張被堆起來的、上面有抽象圖案設計的地毯。有兩個八尺高的書櫃,快碰到天花板了,順便拿來做隔間用。我走到窗戶旁邊,往下看利斯本納德街,但看不清楚。

房子里有一件雕塑作品。當她拿咖啡過來時,我正好站在雕像前。那是個女人的頭像,她的頭髮是一窩蛇,高顴骨,眉毛粗重,臉孔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失意。

「那是我的梅杜莎。」她說,「不要看她的眼睛,她凝視的目光會使男人變成石頭。」

「她很棒。」

「謝謝你。」

「她看起來很失望的樣子。」

「就是這個特質。」她同意我的說法,「我也是在完成她以後才發現的,我在那時候才親眼看到了她的失意。你有很好的鑒賞能力。」

「鑒賞失意,總歸一句話。」

她是個迷人的女人。中等高度,比之當下時尚嚴格的標準來說豐滿了點。她穿了一件退色的李維斯牛仔褲和一件石板藍的軟羊皮襯衫,袖子卷到手肘上。她的臉是心形的,整個輪廓被一個很清晰可見的美人尖強調得很明顯。帶有些灰色的黑褐色頭髮幾乎垂到肩膀,兩隻灰色的大眼睛,間隔適當,周圍的一抹睫毛膏是她臉上唯一的化妝品。

我們坐在那兩張成對的椅子上,相對成直角。我們的馬克杯放在一張由一段樹榦和一塊石板組合成的桌子上。她問我找她的住址有沒有困難,我回答沒有,然後她說:「好了,我們是不是該開始來談關於芭芭拉·埃廷格的事呢?也許你可以先告訴我,為什麼經過這麼多年你們還對她這麼有興趣。」

她沒有看到路易斯·皮內爾被捕的報導。冰錐大盜被關起來這件事對她來說是新聞,所以謀殺她以前員工的另有其人對她而言也是新聞。

「到目前為止,這是你們第一次要找出一個具有動機的殺人兇手。」她說,「如果你們那時候就査——」

「事情會比較簡單。是的。」

「而現在事情要倒過來看才會比較簡單。我不記得她父親了。我一定見過他,在謀殺案發生後或之前,但我想不起來了。我記得她妹妹,你見過她嗎?」

「還沒有。」

「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她以前給我的印象就像是一個討人厭的潑婦。但我也不是很熟,而且那已經是九年前的印象了。我必須一直回到九年前,每件事都發生在九年前。」

「你怎麼認識芭芭拉·埃廷格的?」

「我們常在鄰近地方碰面。去大聯合購物,到糖果店買報紙。也許我向她提到我在經營一家託兒所。也許她從別人那裡聽來的。總之,有一天早晨她走進快樂時光,問我需不需要人手。」

「你立刻就僱用了她?」

「我告訴她我不能付她高薪。那時託兒所還在花錢階段。我想要經營託兒所是為了一個愚蠢的理由:我們那一帶沒有方便的託兒所,但我需要有個地方安置我的孩子。所以,我找了一個合伙人,我們開了快樂時光。結果,我不但沒能把小孩放在託兒所,相反地,變成我要看顧他們還有其他別人家的小孩。當然我的合伙人在合約剛簽下不久後就發現不對退出了,我只好一個人唱獨角戲。我告訴芭芭拉我需要她幫忙,但是我請不起她。她則說她主要是想做點事,而且她願意廉價工作。我不記得我付她多少薪水,反正不多就是了。」

「她工作表現好嗎?」

「那主要是個看顧小孩的工作。這種工作做得再好也有限。」她想了一會兒,「很難回想起來。九年前,那時我二十九,她比我小几歲。」

「她死的時候二十六歲。」

「老天。年紀不是很大,是嗎?」她閉起眼睛,為早死感到可怕。

「她幫了我很多忙,我猜她做那些事做得夠好了。大部分時間,她看來工作得很高興。大致上來說,如果她是一個較有滿足感的女人,她會工作得更高興。」

「她不滿足嗎?」

「我不知道這個詞用得對不對。」她轉過去看了梅杜莎的半身像一眼。「失望?你會感覺芭芭拉的生活不完全像她心中所想要的那樣。任何一件事都只是還可以,她的丈夫還可以,公寓還可以,不過她希望能擁有一些比還可以更好的東西,但是她沒有。」

「有人用『定不下來』來形容她。」

「定不下來?」她斟酌著這個字眼。「這用來形容她是夠貼切了。當然,那個時代女人是覺得定不下來,性別角色十分令人迷惑而且混淆。」

「現在不是仍舊如此?」

「也許會永遠如此。但我想比起以前,現在這些事情已經得到緩解了。不過,她是定不下來,絕對定不下來。」

「她的婚姻令她失望嗎?」

「大部分人的婚姻都是這樣子,不是嗎?我不覺得她的婚姻會持久。但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他仍在福利部門工作嗎?」

我告訴她道格拉斯·埃廷格的近況。

「我不很清楚他。」她說,「芭芭拉好像覺得他對她而言不夠理想。至少我有這種印象。他的背景比起她來實在是太差了。她不僅是在有錢人的圈子裡長大的,我想她還有良好的郊區童年並接受貴族式教育。而他的工作時間長,做的又是沒有將來的工作。還有,他還有一件事不對勁。」

「是什麼?」

「他處處留情。」

「他真是如此還是只是她這麼猜想?」

「他就追求過我。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是一種臨時起意性質的追求。這個男人看起來像只金花鼠,我並不怎麼覺得得意,因為這種事他做得太多了,所以他追求我也不代表我有魅力。當然,我沒有跟芭芭拉說什麼,不過她自己也看得出來。她有一次在一個舞會上當場逮著他和女主人在廚房裡摟摟抱抱。所以,我想他也一定會去占那些福利案件當事人的便宜。」

「他的妻子呢?」

「我認為他也在占她的便宜。我不——」

「她是否和某人過從甚密?」

她的身體向前靠,握著咖啡杯。以女人的標準來說,她的手算是大的,指甲剪得很短,我想長指甲對一個雕塑家而言是個麻煩。

她說:「我付她很少的薪水。你甚至可以說那只是象徵性的薪水。我的意思是,高中生當保姆的鐘點費都比她高。芭芭拉拿的薪水僅僅是杯水車薪。假如她要休息,她就可以休息。」

「她經常休假嗎?」

「並不常。不過我有印象,有幾個下午或利用下午某一段時間,她會休息去做一些比看牙醫更刺激的事。一個女人休假去和情人約會時,連神態都會不一樣。」

「她被殺那一天露出那種神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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