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我抵達時,禮拜才開始沒多久。我溜到後排一個座位,從椅背架上抽本小黑皮書,找到引述的經文。我錯過了祈禱文及第一首詩歌,但剛好趕上牧師引述律法。

他看來好像比我記憶中高,也許是因為講壇給人崇高的感覺。他的聲音渾厚有力,讀起十誡威嚴十足。

「神吩咐這一切的話說,我是耶和華你的神,曾將你從埃及地為奴之家領出來。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麼形像,彷彿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為我耶和華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愛我守我誠命的,我必向他們發慈愛,直到千代……」

房間不擠,約莫八十個人,大多跟我同齡或者更大,沒有多少帶小孩的父母。教堂能容納的人數,應該是到場人數的四五倍。我想大多數教眾在過去二十年大概都已陸續搬到城郊了,取而代之的是愛爾蘭和義大利人——而他們過去的住處,現在住的則是黑人和波多黎各人。

「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

今天來做禮拜的人會比往常多嗎?他們的牧師剛經歷過重大的家庭悲劇。上周日他沒有主持禮拜。這是他們在命案和自殺發生後,第一次有機會在正式場合見到他。好奇心會引來較多的人嗎?或者壓抑及羞愧的心——以及今早的寒意——讓許多人留在家裡?

「不可殺人。」

斬釘截鐵的宣告,這些誡令不容人爭辯懷疑。不是萬不得已,不可殺人。

「不可姦淫……不可作假見證陷害人……」

我揉揉太陽穴。他能看到我嗎?我想起他厚厚的眼鏡,知道他應該不能。何況我又坐在後頭靠邊的地方。

「你要盡心、盡性、盡意、儘力,愛主你的神。其次就是說,要愛人如己。再沒有比這兩條誡命更大的。」

我們站起來,合唱讚美詩。

禮拜花了一個鐘頭多一點。《舊約》那段引自《以賽亞書》,《新約》那段引自《馬可福音》。又唱了首詩歌,一段祈禱,再唱一首詩歌。奉獻盤傳下來,我放了五塊錢。

講道內容正如題目所示,討論的是:通往地獄之路由善心鋪就。心懷至善、正義的目標行事是不夠的,馬丁·范德普爾說,因為伴隨崇高目的而來的行動如果不義、不善的話,目的本身的價值就大有問題。

我沒注意聽他怎麼詳細地解釋這點,因為我的心思已經完全被這個中心議題佔滿,開始活動起來。我在想,目的正確手段錯誤,跟目的錯誤手段正確,到底哪個比較糟。這不是我第一次思索這個問題,也不是最後一次。

然後我們站起來,他手臂伸開,袖袍垂下,宛如巨鳥的雙翼。他的聲音在室內振蕩迴響。

「神所賜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耶穌基督里,保守你們的心懷意念;全能的神,聖父、聖子、聖靈,與你們同在,直到永遠。阿門。」

阿門。

有幾個人沒跟范德普爾牧師寒喧幾句就溜出教堂。其他人排好隊等著和他握手,我排在最後。終於輪到我時,范德普爾對我眨眨眼睛。他看我挺眼熟的,但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然後他說:「噢,是斯卡德先生。你來參加我們的禮拜,真是難得。」

「很棒的經驗。」

「真高興你這麼說。沒想到會再看到你,當然更是做夢也沒想到我們無意的一次會談,會把你引來尋找上帝。」他越過我的肩膀看向遠方,嘴上掛著一絲笑容,「他的旨意凡人無法測度,是吧?」

「看來是。」

「像你這樣的人會因為別人的一樁悲劇有了改變。將來哪一天,也許我可以拿這個來當講道的題目。」

「我想跟你談談,范德普爾牧師。私下談。」

「哦,」他說,「今天我恐怕抽不出時間。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宗教方面的疑惑,我了解這種迫切需要解答的感覺,但——」

「我不想談宗教,先生。」

「哦?」

「我要談的是你兒子和溫迪·漢尼福德。」

「我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你了。」

「這回恐怕是我得告訴你一些事情,先生。我們最好能現在談,而且非得私下談不可。」

「哦?」他專註地看著我,我凝神觀看他臉上多種感情的變化。「好吧,」他說,「我的確有事得馬上處理,不會太久。」我等著,不到十分鐘他就過來了。然後他親密地搭著我的肩帶我走到教堂後面,穿過一扇門進入牧師會館,走到上回我們談過話的房間。壁爐里燃燒的是電能火,他跟上次一樣,站在那前頭烘暖他纖長的手。

「早上的禮拜結束後,我習慣喝杯咖啡。」他說,「你也要嗎?」

「不了,謝謝。」

他離開房間,然後捧杯咖啡進來。「怎麼,斯卡德先生?什麼事情這麼急?」他的語調刻意放得輕鬆,但隱藏著緊張。

「今天早上的禮拜我很喜歡。」我說。

「嗯,你剛才說了,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不過——」

「我本以為你會引述另外一段《舊約》經文。」

「《以賽亞》是挺難理解的,我同意。他是詩人、先知。有興趣的話,今天那段我可以介紹你讀些有趣的評註。」

「我本想你會引用《創世紀》的一段。」

「噢,我們要等到聖神降臨節才會從頭開始講經。為什麼特別提《創世紀》?」

「我說的是《創世紀》里的某一段。」

「哦?」

「二十二章」

他閉了會兒眼睛,皺眉專心思考。他睜開眼,抱歉地聳聳肩。「以前我章節一向記得還算清楚,這大概是老化過程帶來的一點小禍害。要我幫你查嗎?」

我說:「『這些事以後,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就呼叫他說,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裡。神說,你帶著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你所愛的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獻為燔祭。』」

「亞伯拉罕的試煉。『神必自己預備做燔祭的羔羊。』很美的一段。」他的眼睛盯著我,「你能背誦經文實在很不簡單,斯卡德先生。」

「前些天我有個理由要讀這一段,一直忘不了。」

「哦?」

「我在想你也許能把這章解釋給我聽。」

「以後我們當然可以找個時間談,不過我弄不僅這有什麼好急——」

「不懂嗎?」

他看著我。我起身往他那兒邁了一步。我說:「我想你應該懂。我想你或許可以跟我解釋亞伯拉罕和你之間有趣的共同點。你可以告訴我如果神不自己預備做祭祀的羔羊的話,結果會怎麼樣。你可以再跟我多談談,通往地獄之路是怎麼由善心鋪成的。」

「斯卡德先生——」

「你可以告訴我你怎麼狠得下心殺死溫迪·漢尼福德,還有你為什麼讓理基替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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