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禮拜五早上天高氣爽。我在百老匯大道的歐林租車公司租了輛車子,然後開上東緣大道出城。車子是雪佛蘭的,小小的車身不太穩定,碰到彎道時得小心伺候。我想這種車大概挺省油的。

我開上新英格蘭高速公路,經過佩勒姆和拉奇蒙特到馬馬羅內克。我在加油站問路,幫我加滿油的小夥子不知道休勒大道在哪裡。他進店裡問他老闆,結果老闆親自出來告訴我方向,他也知道卡力歐卡餐廳。十二點二十五分我把雪佛蘭停在餐廳的停車場,然後走進雞尾酒吧間。我坐在黑色塑料貼面吧台末端的一張塑料椅上,點杯加了波本的咖啡。咖啡很苦,是前一天晚上剩的。

咖啡喝了一半,我抬眼看到她遲疑地站在餐廳和雞尾酒吧之間的拱門旁邊。要不是早知道她跟溫迪·漢尼福德同齡,我會以為她要再大個三、四歲。黑色及肩長發圈了張鵝蛋臉。她穿條黑色格子呢長褲,珍珠灰毛衣底下暴挺出兩隻巨大的乳房。她肩上掛了個很大的棕色皮包,右手拿根煙。她看到我不是很高興。

我等著她過來。猶豫一會兒之後她過來了。我緩緩側過頭看她。

「斯卡德先生?」

「塔爾太太?要找張桌子坐嗎?」

「好的。」

餐廳人不多,領位的把我們帶到後頭一張隱蔽的桌子邊。這房間裝潢太過頭,煞費周章地要布置成某人腦中佛拉門戈舞格調,太多的紅、黑和冰藍色。我把苦澀的咖啡留在吧台上,點杯波本,外加一杯開水驅酒。我問瑪西雅·塔爾要不要也來一杯。

「不了,謝謝。等等。嗯,我想我還是叫一杯好了。沒理由不喝吧?」

「我也想不出理由。」

她越過我看著女招待,點了杯威士忌雞尾酒加冰塊。她的視線遇上我的,移開,又轉回來。

「到這兒來我不是很情願。」她說。

「我也一樣。」

「這是你的主意。你把我製得死死的,不是嗎?強迫別人照你意思做,一定是你的最大嗜好。」

「我從小就愛拔蒼蠅翅膀。」

「我一點也不奇怪。」她想狠狠瞪我一眼,可是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唉。」她嘆道。

「你不會被拖下水的,塔爾太太。」

「希望如此。」

「保證不會。我只是想多了解一點溫迪·漢尼福德的過去,我可不想破壞你的家庭。」

我們的酒送來了。她拿起她的,仔細端詳起來,就好像這輩子從沒見過那玩意。我看那不過是杯最普通的威士忌雞尾酒。她小飲一口,放下杯子,挑出裡頭的櫻桃一口吃掉。我喝了點波本,等她開口。

「你要餓的話可以點些吃的。我不餓。」

「我也不餓。」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真的不知道。」

事實上,我也不確定該從何問起。我說:「溫迪好像一直沒工作。你剛搬去和她住的時候,她有工作嗎?」

「沒有。可是我當時不知道。」

「她當時跟你說她有工作?」

她點點頭,「但每次提起工作,她都含糊其辭。老實說,我也不是很留心聽。我對溫迪有興趣只是因為我能跟她合租,月租一百。」

「她只跟你收那麼多?」

「對。當初她告訴我公寓月租兩百,我們平攤。我沒看過租約,所以難免會以為我付的大概比一半要多些。這我無所謂,傢具全是她的,而且對我來說已經夠便宜了。在那之前我住福音小築,你知道那地方嗎?」

「西十三街?」

「沒錯。是人家介紹我去的,適合在大都市討生活的單身年輕女性,環境單純。」她扮個鬼臉。「他們有宵禁之類的規定,說起來實在挺可笑的。我跟一個女孩合住一個小房間,她好像是浸信會教徒,一天到晚禱告,而且我們不準有男性訪客。住那兒實在單調乏味得很,房租又跟我後來付給溫迪的差不多,所以就算她收多了,我也不在意。我是到後來才發現公寓的租金遠不只兩百塊。」

「她又沒工作。」

「對。」

「你有沒有想過她的錢到底是哪裡來的?」

「原本沒有。我慢慢才開始發現她好像從來不用出去上班。我提起來,她會承認她在找工作。她說她有錢,如果一、兩個月找不到事也無所謂。我哪想到她根本沒在找事。我下班回去後,她會提到職業介紹所還有面談什麼的,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相。」

「她是妓女嗎?」

「用這詞好像不太對。」

「怎麼說?」

「她是從男人身上拿錢沒錯。我猜她大概租公寓以後就是這樣,不過很難說她算不算妓女。」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情況有異?」

她拿起酒,又喝了一口。她放下杯子,指尖不斷揉搓前額。「後來慢慢發現的。」她說。

我等著。

「她常約會,跟年紀大很多的男人,不過我一點也不奇怪。而且通常,呃,她跟她的男伴都會上床。」她垂下眼睛,「我也不是好管閑事,但這種事不可能沒感覺。那公寓她睡卧室我睡客廳,客廳有張沙發床——」

「我看過公寓。」

「那你應該知道公寓的格局。要進卧室,一定得穿過客廳,所以如果我在家的話,她會帶著男伴穿過我房間到卧室里。他們會在裡頭待上半個、一個鐘頭,然後溫迪會送他到門口,要不就是他獨個出去。」

「你會不自在嗎?」

「你是說她跟他們上床?不,我不會,我該不自在嗎?」

「不知道。」

「我搬出福音小築的原因是我不願意像小孩一樣處處受限。我已經不是處女。溫迪帶男人到公寓,就表示我願意的話也可以。」

「你帶過嗎?」

她臉紅起來。「當時我還沒有特別知心的男友。」

「你知道溫迪濫交,但你不知道她拿錢?」

「當時不知道。」

「她跟很多不同的男人交往?」

「我不太清楚。有幾回我看到的都是同一個男人,尤其剛開始的時候。其實我常常碰不到她男伴,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公寓。要不就是我回到家時,她已經跟人進了卧室,而我有可能出去喝杯酒什麼的,回來時他已經走了。」

我端詳著她,她把視線移開。我說:「你應該是打開頭就起疑心了,對不對?」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些男人有點特別。」

「也許吧。」

「怎麼個特別法?都長什麼樣?」

「年紀大,當然,不過我一點也不奇怪。而且他們都西裝革履的,呃,商人、律師、專業人員之類的。而且我覺得大多是已婚男人。說不出為什麼,我就是有那種感覺,很難解釋。」

我又點了一輪酒,她慢慢鬆弛下來。圖像開始補白成形。溫迪出門時她接了些電話——對方留下她得負責轉達的暗語。有天晚上溫迪不在家時出現了個酒鬼,他告訴瑪西雅她也可以勝任,還跟她笨手笨腳地調情。她好不容易把他打發走,但仍然沒有意識到溫迪的男伴是她的經濟來源。

「我還以為她只是行為不檢,」她說,「我不是自命清高,斯卡德先生。那時候我可以說是往反方向極端發展——我說的不是行動,只是我對事情的看法。我受夠了福音小築那些正經八百的處女,所以我對溫迪的感覺挺複雜的。」

「怎麼說?」

「我覺得她的做法好像不對,因為那對她的心理會有負面影響,你知道,負面的自我評價。因為真正的她其實非常天真。」

「天真?」

她啃起指甲。「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有那種小女孩的味道。我覺得她不管性生活多亂,心裡永遠都只是個小女孩。」她想一想,然後聳聳肩,「總之,我覺得她的行為有自毀傾向,遲早會受到傷害。」

「你不是指身體傷害。」

「不,我是說感情上。不過我也得承認我挺羨慕她的。」

「因為她自由?」

「對,她好像完全沒有顧忌。在我看來,她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完全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羨慕她這點,因為我認同這種自由,至少我自以為認同,可是我沒辦法做到。」她忽然咧嘴而笑,「我羨慕她,也是因為她日子過得比我要多彩多姿。我是有約會,但沒什麼意思。約我的男孩年紀都跟我差不多,又沒什麼錢。溫迪外出晚餐去的都是大飯店,而我就只能去小館子。所以我實在沒法不羨慕她。」

她起身表示要上洗手間。她走後,我問女招待有沒有新鮮咖啡。她說有,於是我點了兩杯。我坐在那兒等瑪西雅·塔爾回座,心想溫迪當初為什麼想找室友,尤其對方又不清楚她的營生。一個月一百塊,這動機實在不足。何況照瑪西雅剛才的描述,室友對她賣肉的生涯顯然會造成種種不便,而這當然遠非瑪西雅提供的小額進帳所能彌補的。

她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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