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我起床時天還沒亮,上床時的頭疼現在又原封不動帶下床來。我走進浴室,吞下兩顆阿斯匹林,然後強迫自己花點時間站在熱騰騰的蓮蓬頭下。等我擦乾身體換上衣服,頭疼已經去了大半,天際也開始現出曙光。

我的腦子塞滿前一天晚上談話的片段。我從布魯克林回來時頭痛欲裂、口乾舌燥。我止渴的工夫做得比止痛徹底得多。我記得和前妻安妮塔談話的大概——兒子們都好,他們當時已經入睡,他們想來紐約看我,如果方便的話也許在此過夜。我說很好,但我目前手頭有個案子。「鞋匠的孩子永遠光腳丫。」我告訴她。我想她大概沒有聽懂。我到阿姆斯特朗酒吧時,正好趕上特里娜下班。我請她喝兩杯威士忌蘇打,跟她約略提到我的案子。「他母親在他六七歲的時候過世,」我說,「這我一直不知道。」

「知道又怎麼樣呢,馬修?」

「不知道。」

她離開後、我獨自坐著,又喝了幾杯。本想吃個漢堡再走,但他們已經關了廚房,我不知道我幾點回到房間。我沒注意,或許是不記得了。

我到旅館隔壁的火焰餐廳吃早點,喝了不少咖啡。我本打算打到漢尼福德的辦公室,但想想不急。

克里斯多夫街郵政分局的一名職員告訴我,轉寄地址通常他們只保留一年。我建議他查閱過期檔案,他說那太花時間,而且不是他份內的工作,再說他又工作過量。我看他是本傑明·富蘭克林以來,破天荒第一個工作過量的郵政人員。我接過他的暗示,偷偷塞了張十元鈔票給他。他似乎頗為驚訝,可能是因為錢數,也可能是因為我沒叫他挨頓臭罵。他閃進裡頭一個房間,幾分鐘後就拿到瑪西雅·馬索在東八十四街、靠近約克大道的地址。

那是棟高樓,有地下停車場。休息室可以媲美小型機場的大廳,有個小瀑布,配上碎石和塑料植物。房客名冊上,我找不到姓馬索的,門房也從沒聽過她。我找到管理員,他馬上認出這名字。他說她幾個月前結婚搬走了,現在是傑拉爾德·塔爾太太。他有她在馬馬羅內克的地址。

我從韋斯特切斯特區的詢問處要到她電話,然後撥過去。撥了三次都佔線,第四迴響了兩下,有個女人來接。

我說:「塔爾太太嗎?」

「對,請問哪位?」

「我叫馬修·斯卡德,想跟你談談溫迪·漢尼福德。」

停頓好久,我開始納悶是不是找錯了人。我在溫迪公寓一個柜子里發現一疊舊雜誌,上頭寫了瑪西雅·馬索的名字和貝頓街的地址。我這一路查來或許哪裡出了差錯——郵局職員給的可能是另一個馬索的地址,管理員也許查錯了檔案卡。

這時她說:「你想怎麼樣?」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為什麼要問我?」

「你以前跟她合租過貝頓街的公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以前,而且在另一個星球。再說,那娼婦已經死了。「我跟溫迪幾百年沒見了。連她長什麼樣,我都不太記得了呢。」

「但你以前認識過她。」

「那又怎麼樣?等等好嗎?我得拿根煙。」我等著。一會兒她回來說:「我看到那條新聞,當然。殺她的那男孩自殺了,不是嗎?」

「對。」

「那幹嘛又要把我扯進去?」

她不想被扯進去就算理由。但我沒說。我跟她解釋我的任務特別,凱爾·漢尼福德想要知道他女兒的近況——因為她已經沒有將來。我講完後,她說她也許可以回答一些問題。

「你是前年六月,從貝頓街搬到東八十四街的。」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好,算了,說下去吧。」

「你為什麼要搬?」

「我想一個人住。」

「噢。」

「再加上我希望住得離工作的地方近一點。我在東區上班,從格林威治村每天來回實在很累。」

「你當初怎麼會找到溫迪合租房子的?」

「她住的公寓對她來說太大,而我又剛好在找房子。當時覺得很好。」

「後來開始不好了?」

「呃,地點,而且我又需要隱私。」

她只是想隨便搪塞一些答案,快快把我打發掉。我真希望能跟她面對面問清楚,但又實在不想耗掉一天的時間開車往返馬馬羅內克。

「你們是怎麼變成室友的?」

「我才說過,她有間公寓——」

「你是看廣告找去的嗎?」

「噢,我懂你意思了。不,我是在街上碰到她的。」

「你們以前就認識?」

「噢,我以為你知道。我們是大學同學,不很熟,點頭之交,因為學校很小,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認識。總之我在街上碰到她,兩人就開始聊起來。」

「你是在學校認識她的?」

「啊,我以為你知道。我很多事情你好像都很清楚,奇怪怎麼這個你會不知道。」

「我想跟你當面談談,塔爾太太。」

「不行,電話談就可以了。」

「我知道會佔用你的時間,但——」

「我只是不想介入這事,」她說,「你還不懂嗎?老天,溫迪不是已經死了嗎?重提舊事對她能有什麼幫助?」

「塔爾太太——」

「我要掛了。」她說。然後掛了。

我買份報紙,找個小店叫杯咖啡。我給她足足半小時考慮我有沒有那麼容易打發,然後我又撥了她的號碼。

有件事我早就學到了:不需要知道對方怕什麼,知道他在怕就夠了。

第二聲鈴響一半她就接了。她話筒湊著耳朵,好一會兒沒講話。然後她說:「喂?」

「我是斯卡德。」

「聽著,我不——」

「閉嘴,你這個愚蠢的女人。我已經打定主意要跟你談。我可以當著你丈夫的面跟你談,也可以跟你單獨談。二選一。」沉默。

「你考慮一下。我要租輛車,一小時內可以到達馬馬羅內克,一小時後我就會回我車上,永遠不再煩你。這個辦法很容易。如果你想來硬的,我也可以奉陪,不過我看對我倆都沒有多大好處。」

「哦,老天。」

我讓她考慮。魚鉤已經撒下了,現在她想甩也甩不掉。她說:「今天不可能。幾個朋友要來喝咖啡,他們隨時會到。」

「今天晚上?」

「不行,傑拉爾德會在家裡。明天呢?」

「早上還是下午?」

「我十點跟醫生有約,那之後我都有空。」

「我中午到你住的地方。」

「不行,我不希望你來我家。」

「你選個地方我們碰面。」

「等等,給我幾分鐘。老天。這一帶我根本不熟,我們幾個月前才搬過來的。我想想。休勒大道上有家餐廳附設雞尾酒吧、叫卡力歐卡。我看了醫生以後,可以到那兒吃午飯。」

「中午?」

「好,不過我說不清地址。」

「我會找到的。休勒大道上的卡力歐卡。」

「對。我忘了你名字。」

「斯卡德。馬修·斯卡德。」

「我怎麼認出你?」

我想,看來跟大家格格不入的那位就是。我說:「我會在吧台喝咖啡。」

「好吧。我們應該能碰到頭的。」

「當然,這我可以保證。」

我前一天晚上非法闖入民宅,除了發現瑪西雅·馬索的名字以外,沒有多大收穫。我的搜查品質大打折扣,多多少少是因為我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麼。如果你想把哪個地方攪得天翻地覆,頭腦里有個特定目標應該會有幫助;如果你不在乎留下痕迹,想必也能省點力氣。舉例來說,搜書架時,如果可以任意翻閱,然後往地毯上隨手一扔,工作效率自然可以大大提高。如果你得把每本書整整齊齊地擺回原位,二十分鐘的工作得拖上兩個鐘頭。

溫迪的公寓藏書不多,我也沒有多加理會。我對刻意藏好的東西沒興趣。我當時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現在事情過後,我也搞不清我到底找著了什麼。

待在那裡的一個鐘頭內,大半時間我就是在幾個房裡晃來晃去,一會兒坐坐椅子,一會兒牆上靠靠,想感覺出兩位前任房客遺下的精魂。我看著溫迪死時躺的床鋪,那是張矮腳床,鋪了張雙層彈簧墊。他們還沒有換下滲血的床單,雖然換不換都一樣;床墊浸滿了她的血,整張床都得刷乾淨。有那麼一會兒,我手捧一塊紅銹的血,腦里迴旋著一幅幅教士手持聖餐的圖像。我摸進浴室乾嘔許久。

既然人已經進了浴室,我索性掀開浴簾,檢查浴缸。缸里有圈痕迹,是上回洗澡留下的,排水孔積了些頭髮,但沒有任何殺人的跡象。倒也不是我懷疑會有。理查德·范德普爾的回憶原本就是顛顛倒倒,語無倫次。

打開醫藥櫃前,我就知道溫迪有服避孕藥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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