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沉澱下來的往事——父親還珠樓主生活瑣憶

李觀鼎

人常感嘆往事如煙,而章詒和卻說「往事並不如煙」。其實,究竟如煙不如煙,還要看是甚麼的「往事」。有一些往事,帶著當事者的真性情、真識見,沉澱在人的內心深處,是永遠也不會成為過眼雲煙的。在我的記憶里,就印記著父親許多這樣的往事。

父親沒上過幾年學,連中學都沒有念完,可是他在我們這些子女眼裡,卻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學問」。父親的「學問」,便在他對日常事物的洞澈中。記得大哥觀承在蘇州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數學考試不及格,原因是微積分部分沒弄懂。那天吃過晚飯,父親照常帶我們幾個孩子出去散步,途經那座也不知走過多少遍的望星橋時,他停下腳步,對觀承說:「你來看,一條條石塊砌成的這座橋,不就是『積分』么?要是把石塊從一頭慢慢拆去,到最後不就是『微分』么?」過了一會兒,又說:「看東西最忌熟視無睹。這裡面還有一層曲直關係變化呢,你們看得見么?想想,當橋身被拆到只剩下一條石塊時,它的曲線不就變成直線了么?」周末,家教吳兆基先生來家裡給我們補習功課,大哥向他轉述了父親的「橋論」,這位當時蘇州的數學名師說,那是一個高等數學原理:在一定條件下,曲線和直線是一回事。

一九五五年,父親在北京市戲曲編導委員會兼任委員,經常參與整理改編傳統劇目。一天,委員會主任、京劇大師荀慧生先生來訪,就荀派名劇《香羅帶》的重新整理加工與父親探討。二人談得很投機,客廳里不時傳出陣陣笑聲。那天父親格外興奮,送走客人,便向我們講起了《香羅帶》的故事:一個領兵打仗數月未歸的守備,因懷疑自己的夫人與家裡的教書先生有染,竟做出荒唐事來。他先是斥罵無已,繼而以劍裹脅,硬逼著夫人夤夜去至書房喚教書先生出來「相會」,以驗證自己的猜疑。幸得那書生人品端正,恪守禮教,無論夫人如何「呼喚」,他都拒不開門。結果真相大白,守備不得不賠禮謝罪。故事講完,父親意猶未盡,跟我們就戲論起「理」來:「一扇門,牽扯著門裡門外三個主人公的個性、心理、人格和命運,留香(荀慧生的別號)先生說,這齣戲的『戲眼』就在書房那扇門上,真是卓見,卓見。」後來我們在父親的手記上,看到這樣兩行字:「進出尋常事,開闔須有心。」仔細想想,不是嗎?人生如門,該開的時候開,該關的時候關,多不容易呀。

父親最讓人欽敬的,就是他對母親始終不渝的一往情深。母親孫經洵這位豪門千金,捨棄了極其優裕的物質生活,衝破外祖父百般阻撓,執意嫁給身貧位卑的父親,跟他一起擔風雨、分憂患。如此一片冰心,感動著父親所有的日子,而歷久彌深的感紉,又醇化為一種對母親無微不至的體貼:穿衣披氅,他在她身後仔細提攜;上車下車,他在她兩側小心攙扶;每天午後,他都為她親手沏好一杯龍井;每次用餐,他都給她送上第一筷子菜……請不要笑我在這兒抖摟「雞毛蒜皮」,這樣的小事父親一做就是幾十年,以後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和習慣。試想,若是沒有深厚的情感支撐,如何做得到?

一九五一年秋,父親編導的京劇《岳飛傳》,在上海天蟾舞台公演了。這出新戲由譚派傳人譚元壽和著名青衣李麗芳擔綱,演出大獲成功。父親一高興,便在周末把三姐觀賢和我從蘇州接到上海去看他的「大作」。我們姐弟倆一左一右坐在父親身邊,戲正看得出神,忽聽三姐沖著父親一聲嬌嗔:「您這是幹甚麼呀?老是伸腳!」父親不作聲,只是赧然一笑,從三姐的座位下把腳收了回來。戲散了,父親領我們去吃夜宵,在福州路一家餛飩店裡,他才道出事情原委。原來從前戲園子座位較高,而母親身材矮小,為了讓母親不至於控著腳,父親便伸出腳來給她做「踏墊」,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性動作,只要一看戲,他就會自覺不自覺地伸出腳來——而且一定是左腳,因為母親總是坐在他左邊座位上。看《岳飛傳》那天,母親已去北京省親,父親左邊坐著的是三姐,他的腳便伸給了她。

這件事讓我們很感動,不過當時也沒有往深處去想,只是覺得父親很細心,很會心疼人。後來,聽父親跟一位登門討教的武師論武藝之道,對此事才有了進一步體會。父親認為,練功習武,一招一式都要轉化為下意識或無意識才好。因為在與人交手時,招數、套路是不能現想現做的。臨陣現想,勢必因來不及而陷於被動。所謂手疾眼快,所謂出神入化,其實就是接招出手的無意識化,也就是應時做出的自然而正確無誤的隨機反應。許多人做不到這一點,乃因缺少千辛萬苦的付出和千錘百鍊的砥礪。父親就此歸結道:「無意識是一種很不容易達到的境界。」我想,這種境界,父親在武藝方面雖未達到,但在夫妻情感方面,確乎已然步入其內了。父親在看戲時的無意識舉止表明,他對母親的悉心照顧,已經成為一種本能,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而這,也正是他和母親多少年來相濡以沫、甘苦與共的結果啊。

如我一般年紀的人,小時候或許都有這樣一種經驗,當我們有了過錯而被扳起面孔的大人們要求「伸出手來」時,大概就要吃「手心」、挨板子了。可是,父親讓我們伸出手來,卻並未見板子的跟進,而是別有一番用意。

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初,我們兄弟姊妹都在蘇州上學。三姐觀賢天資聰穎,又肯用功,學習成績總在班上名列前茅。小學畢業那一年,她居然得了全班第一。回到家裡,她把獎狀和成績冊往父親手上一遞,略顯激動地說:「我第一……」聲音雖然不高,臉上卻流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那氣氛,讓我這個考試勉強及格的人頗有些尷尬。我想,父親又要拿三姐的「優異」來貶責我的「低劣」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父親認真看過三姐的獎狀和成績冊,對她說:「很好。不過,也別把這『第一』看得太重了。人有了長進,倒應該先伸出手來,看看自己。……」正要繼續說下去,忽聞有客來訪,便逕自迎了出去。母親見三姐攤開雙手,似乎沒弄明白父親的意思,便給我們講了一段父親童年的趣事:

那是在幾十年前四川長壽縣李家祠堂的私塾課上。一日,教課的王二爺要求學生當天背會《孟子》里的「寡人之於國也章」。他因有事要辦,布置完功課便離去了。這段書,父親以前曾在祖母的監管下讀過,加之記性極好,不到一個時辰,即已熟讀成誦。見到其他小朋友或疾首蹙眉,或閉目撅唇,一個個背得正苦,父親一臉驕矜之色,言談舉止幾近忘形。他捅捅這個:「喂,快些背呀!」逗逗那個:「怎麼啦?背得那麼慢!」後來,竟坐上了先生的「寶座」,拿腔拿調地講起課來,甚麼「以五十步笑百步」就等於現在的「以一百步笑二百步」啦,甚麼「七十者食肉」是因為「老人家體虛而無肉不飽」啦,正說得起勁兒,突然後腦勺挨了一巴掌,回身一看,原來王二爺不知甚麼時候回來了。此刻,他那又一次舉起的手,正要劈打下來。父親見狀,連忙捧住王二爺的手,懇求道:「先生莫打,學生知錯了!」王二爺不依不饒:「知錯了?你知啥子錯?」父親望著王二爺張開的手,怯聲怯氣地說:「人各有長短,就好像先生的手指,——我不該自恃聰明。」聽了這番話,王二爺正在氣頭上的心便軟了下來,只說了一聲「下次不可」,便放過了父親。……

聽母親講完這段往事,我們沉浸在一陣思辨里。待父親送走客人回到房中,三姐迎上前去說:「爸,我明白了。」父親笑了笑,說:「明白就好。」然後轉過身來對我說:「其實,人不單是要在順境里看到自己的短處,還要在落後時看到自己的長處。鼎兒學習成績不好,那是貪玩的結果;你踢球的時候,不怕累、不怕苦,不是很頑強么,這就是長處呀,要是用在念書上,還愁念不好么?」聽著,聽著,我竟也伸出手來……

幾十年來,我時常伸手自視,心裡總記著父親留下的那句話:「伸出手來,那便是你自己。」

父親平時不拘禮俗,但每逢農曆臘月初三,他必鄭重其事地拜祭恩師王二爺。這一天,他一早就忙活上了:又是洗碗涮盞,又是切肉剖魚,又是溫壺燙酒,又是端鍋掌勺,事必躬親,不勞家人相助。王二爺氣絕辭世的子時(十一時)一到,父親便恭恭敬敬地在先師遺像前擺好祭品,酒、菜、湯、飯、甜食、水果一應俱全。其中,父親親手烹制的麻婆豆腐、冬筍肉絲、豆瓣魚和糖醋排骨四樣小菜,雖非「珍饈」,卻堪稱「佳肴」,都是王二爺生前最喜歡吃的。

焚香禮拜之後,父親侍立一旁,每隔十來分鐘,還要為先師敬酒夾菜或添飯盛湯一次。在持續個把小時的過程中,父親一直保持頭容正直、氣容肅穆、立容前傾、色容莊重,那眼神似在仰慕,那耳神似在聆聽,那形神似在禮讚,那心神似在嚮往,……最後,他終於打破聲容靜默,在大段大段屈子《天問》的背誦中,結束了一年一度的臘祭。

起初,我並不理解一次普通的臘祭何以要如此認真、如此用心,便去問父親,他說:「古語有云『祭如在』。就是說,祭祀先人要像先人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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