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有時他覺得世上似乎真有守護天使存在,而他就有一個。以比較理性的眼光來看,他覺得守護天使這個概念基本上是一種隱喻,一種方便的手法,將自己心靈和精神對於某些無形事物的感知能力擬人化。

多年前,他在紐約的最後期間,當斯卡德帶著一幫警察守在他位於中央公園西路的公寓時,他就躲開了。他當時正在乘計程車回家的路上,剛要走進那個擠滿了等著他出現的警察的門廳,但有什麼警告了他,有個什麼讓他提前下了計程車,徒步走完剩下的路,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任何危險的跡象。

回想起來,他始終無法明確說出是什麼讓他產生警覺的。他還記得當時並沒有遠方傳來的警笛聲,而他搭乘的計程車駛近目的地時,那一帶看起來並沒有任何改變。但無論你選擇哪個稱呼,守護天使、更高的自我、高層次的第六感覺,都無可否認有什麼東西在警告他,而他也沉著地遵循那個警告而行動。

當時有什麼東西令他轉身遠離中央公園西路的那套公寓,去他平常停放的車庫取車,直接開到布魯克林。他沒花多少時間就到了那兒,也沒花多少時間就把該做的事情做完,讓麥瑟羅街那幢房子陷入一片火海,然後徹底離開這個城市。

一切都因為他聽得到那個心靈深處的提示,不讓邏輯思考凌駕於那個傾訴的聲音之上。

而現在他又再度體驗到那種感覺,那種同樣的警告。他感覺到頸後的緊綳感,感覺到手掌的微微刺痛。他第一次注意到那種感覺時,正在第九大道往南走,剛經過埃萊娜的店,而他的第一個想法是有人在觀察他,有人正在監視他。

他停下來,看著一家餐廳櫥窗里的萊單,左看看右看看,設法不動聲色地觀察四周。他沒看到任何人,而且周圍的情況也不符合他此刻的那種感覺。沒有人在監視他。

有什麼在等著他,這就是他此刻的感覺。他還記得四年前的那種感覺,記得他突然叫計程車停下,跟司機說剩下的路他走就行了。

他還記得當時在中央公園西路往前幾個街區,等待著他的是什麼。

這會兒他走到五十三街,右轉,往西走。他就像在玩遊戲的小孩一樣,借著其他人不斷告訴你「越來越接近了」或「越來越遠了」而改變方向。他越來越接近了,而且他感覺到接近了,前方有敵意存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終於他走得足夠近,能看見他們了。就在他居住的那個街區。沒有穿藍色制服的人,但不必再看第二眼,他就知道那些人是警察。有輛汽車前面的蓋子掀開,盯著裡面引擎的那兩個男人也可能穿著藍色制服。另外有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對街道上的動靜比對推車裡的嬰孩——是個假娃娃,他很確定——還要關心。兩名男子在喬·波漢那幢大樓隔壁的台階上,喝著紙袋裡的鋁罐裝飲料。警察,每一個都是。

回去拿筆記本電腦的代價太高了。就算他可以設法闖過那群警察,現在回去也根本沒用了。他們早就拿到了電腦,還有他所有的東西。

那個筆記本電腦里有什麼?密碼可以保護一陣子,但如果你製造出更好的捕鼠器,就肯定會有人製造出更好的老鼠,這個原則不但適用於他的捕鼠器,也適用於其他人的。他們會花一個小時、一天或一星期破解他的密碼,然後他們會發現什麼?

有關普雷斯頓·阿普爾懷特的檔案在裡面嗎?他覺得一定在。

沒問題。阿普爾懷特,那個可憐蟲,他早就上天堂了,如果檔案被發現能恢複他的名譽,哦,他當初提供消息給里士滿的報社就已經是在做同樣的事情了。這是個得失所系的世界,不是嗎?任何阿普爾懷特名譽的獲得,都必須以整個弗吉尼亞州刑事司法系統的名譽損失作為代價。

那個筆記本電腦就讓他們拿走吧。他隨時都可以再弄一個。同時,也永遠都會有金考連鎖影印店。

他還損失了什麼?幾件衣服,幾篇文章。一把刮鬍刀,一把牙刷,一把梳子。

還有,當然,那把美麗的刀。那把萊因霍德·梅瑟的鮑伊刀,刀片是大馬士革鋼,製作如此精巧,平衡感如此完美。

他一手滑入口袋,裡面放著達迪·詹金斯所制的摺疊刀,摸起來光滑而冰涼。他忍不住拿出來,輕揮一下打開,現在動作已經非常熟練。他用大拇指測試刀刃,感覺它的銳利。然後他有點不情願地操作扳鉤,把刀子收起,放回口袋。

去那幢房子嗎?

他之前想到過位於西七十四街的那幢房子。將那幢房子拿來當作下一個臨時住處,他覺得似乎是某種因果循環,而且對他這隻寄居蟹來說,那裡也是個比喬·波漢寒磣的出租公寓更大、更舒適的殼。畢竟,那本來就該是他的房子,早在他還以為一幢房子是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時候。

為什麼他竟然還曾幻想——現在似乎很可笑——要娶克里斯廷·霍蘭德,幫助她撫平失去父母的悲傷。克里斯廷很漂亮,可以拿來當一陣子有趣的伴侶。他可能會說服她,比如為了心理治療所需而在客廳里做愛,就在他殺掉她母親和父親的同一地點。

然後,當然,當趣味逐漸消退,那個悲痛難抑的小可憐會自殺——要安排太容易了——而房子將會是他的,免費且完全屬於他。

要不是因為馬修·斯卡德。

他搖搖頭,驅走那股思緒。往事,他提醒自己,之所以稱為「往事」是有原因的——俱往矣,已經結束而且完畢了。有人把往事稱為另一個國家,若是如此,那麼這個國家不宜定居,或甚至不宜待太久。他關心的是眼前的此時此地。

而這個「此時此地」包括那幢霍蘭德的房子嗎?

她還住在裡面。這他知道,不只是因為他在電話簿上查過。他也見過她,離開房子走到街角叫計程車,模樣一如他記憶中那般。她現在多大了?二十五,二十六?肯定是二十來歲,而且還很可愛。

以前他曾有進入她房子的鑰匙,而且知道防盜警鈴的密碼。鎖和密碼早都換過了。但應該還是有辦法進入那幢房子。

如果他就直接去按門鈴呢?

她會來應門。夜裡她可能會有所警戒,但在下午三四點時,哦,她會開門看看誰來了。

如果她認出他來呢?

克里斯廷,他會說,見到你真好!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在她想到自己見到此人沒理由高興之前,哦,他已經進去了,不是嗎?接下來她想什麼或感覺什麼或試圖做什麼,就不再重要了。

等他收拾了她,這房子他愛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寄居蟹將會有個絕佳的新殼。

就在他轉過街角來到她街區的那一刻,他感覺有異,心裡第一個衝動就是轉身溜掉,但這回抓住他的感覺有點不太一樣,他決定湊近一點看。他很小心,謹慎地觀察並設法不要讓自己被看到,但他沒有逃跑或退縮,還不到時候。

在哥倫布大道轉角一家韓國人開的超市裡,他買了三條白麵包和兩卷衛生紙。他們給他的購物袋裝得鼓鼓的,但卻輕得很。他出了店門才想到,又回去買了一把花,用綠色的紙包起來。他一手把那袋雜貨捧在胸前,另一隻手抓著那把花,扮出一副尋常且無辜的模樣,同時擋住自己的臉,免得任何朝他這個方向望的人看到。

他朝她家的方向走去,刻意讓移動的腳步顯得不勝重荷。他得以掃視每一輛路邊停的車,檢查每一幢建筑前的台階和門口。他沒看到任何人有一丁點兒可疑,沒有人可能會是盯梢的警察。

為什麼他的守護天使會警告他?

他認為,那是預知。人的心靈會有這類反應,碰到熟悉的狀況時會召喚某種感覺的回憶。而當警報結果是虛驚一場,結果不也還是同樣有用嗎?因為現在他可以去按她的門鈴,她可能從窺視孔看到的他,都會被他手上的袋子和花擋住。這一點在他原來的計畫里是個漏洞,她的前門上可能有窺視孔,讓她在開門前就先認出他來。但現在她得先開門才知道自己的訪客是誰,而哪個女人會不肯替捧著一把花上門的男人開門呢?

太完美了。

他走過了她住的那幢房子,來到另一頭的街角,這會兒他轉身再度往前走。他只差兩幢建築了,正打算從人行道走向她的前門,此時有什麼讓他停在原地。他花了幾秒鐘在頭腦中演練一遍,按門鈴,雜貨袋和花就這麼拿著,等著門打開,然後他會用力頂開門,硬擠進去,扔下所有東西,立刻朝她打去,用盡全身最大力氣擊向她的胸部或腹部,讓她無法反應或喊叫,直到有機會把門在身後關上。

於是他站在那裡,看著這一切清晰如實際發生一般,此時一輛車開過來,平穩地駛入對街消防栓前面正對著克里斯廷房子的一個停車位。

兩個男人,他立刻知道他們是警察。

司機熄了引擎。他的乘客下了車,走到街中央,一隻手舉在眼睛上頭擋陽光,好看清門牌號碼。沒錯,他轉身回到車上,搖下車窗好清楚盯著克里斯廷·霍蘭德的房子。

想想他還以為那個清晰的警告只是個殘餘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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