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我先到葛洛根,那是位於五十街和第十大道交會口一家固守本色的老愛爾蘭酒吧。從外表完全看不出幾年前曾有一場大慘案,當時有人朝店後方的吧台扔了顆炸彈,外加一把新款的手提輕機槍把室內掃射得火花四濺。不過現在去的客人大半都知道這檔子事兒,其中某些還可以告訴你當時的傷亡人數。葛洛根重新開張後就吸引了很多客人,地獄廚房這一帶新搬來的高檔居民開始發現這個酒吧,珍愛這家店貨真價實的老式風味,雖然他們的惠顧使得原來吸引人的那種特質褪色。

這個城市永遠都有大量崇拜黑幫傳奇的人,至少從吉米·沃克一九二〇年代當市長那會兒就是如此,自從HBO的影集《黑道家族》播出後又人數大增,而年輕律師和廣告AE則希望能跟同事吹噓他們前一夜就坐在米克·巴盧旁邊喝威士忌。

然而,今天晚上的顧客沒辦法如此吹噓了,因為葛洛根的老闆不在。我是聽那個風口很緊的酒保說的,新來的這個小夥子是直接從北愛爾蘭的安特里姆郡來到葛洛根的,找米克給他個住的地方和一份工作。我懷疑自己不是第一個問起米克的,而我跟其他人得到的答案一樣——他沒來,至於稍晚會不會來,為什麼要問?誰要找他?

「找他的是馬修·斯卡德。」我說的時候壓低聲音,不是因為怕誰聽到,而是要讓櫃檯後那個傢伙印象深刻。他不會因此就多告訴我些什麼,不過如果米克人在後面房間,那個小子可能會不動聲色打內線電話給他。結果沒有,於是我喝完手上那杯可樂就走了。

我可以花一個小時去參加戒酒聚會,可能會對我有好處,可是我不想去。如果我打算消磨時間,寧可去一家酒吧。通常這不是個好建議,我也明白為什麼,可是我才不管。

我打電話回家,應答機接了,一如我們之前的安排;埃萊娜會過濾電話,知道對方是誰才接。我講了幾句話,她接了,我說我會耽擱一陣,她說沒關係。

我掛了電話,搭計程車去普根酒吧。

酒吧里燈光昏暗,這也是吸引丹尼男孩的原因之一,他曾偶爾觀察到這世界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聲音控制鈕和一個燈光明暗調整鈕,因為該死的地球總是太吵太亮。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那種黑暗,沒看到丹尼男孩,但看到了他的桌子。普根酒吧和藍調母親一樣,伏特加是整瓶賣給他的,而且就給他一個冰筒放在旁邊。我想州政府有條法律禁止這樣,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來取締。

我站在吧台前,叫了一杯蘇打水加冰塊——我暫時不想再喝可樂了——點唱機裡面的歌放完了,換了另一首曲子,我看過去,看到丹尼男孩從洗手間回到他那桌。我忽然發現他看起來變老了,但我判斷一定是因為我的眼睛,因為最近我開始發現我看到的每張臉都變老了,而且不用照鏡子我就知道自己的臉也不例外。

他沉重地坐下,拿起杯子,像倒啤酒似的傾斜著,然後倒了半杯冰的紅牌伏特加。他舉起杯看著,我想起自己也曾這樣瞪著波本威士忌,同時想起了自己停止再看下去而喝下口的波本滋味。

我的思緒困擾著我,我的行動也困擾著我,因為感覺很怪,像在窺視別人。我拿著自己的飲料過去他那桌,拉開椅子,他抬起頭看我。他說:「哦,真是難得,馬修。我幾個月沒看見你,然後忽然一下又榮幸的跟你在一個星期之內相聚兩次。你今天一個人嗎?」

「不再是了。」

「的確,現在你有個老友做伴了,我也是。」他正要叫女侍過來,然後看到我已經有飲料了。剛才他沒喝半口伏特加,只是倒出來看著,現在他舉起杯說,「敬老友。」我也舉起我的玻璃杯,啜了口蘇打水,他的伏特加則喝了一半。

他問我怎麼會過來,我說我要消磨掉一點時間,於是他笑了,說我們就一起消磨時間吧。

「不過我反正遲早要過來一趟的。」我說,然後拿了一張雷畫的素描給他看。

「你前兩天晚上拿給我看過,」他說,「在藍調母親。慢著,這是同一個人嗎?」

「不,完全不同的人。」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另一個傢伙的樣子我也不是記得那麼清楚。這傢伙看起來很有威脅性。」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目擊者把自己感覺到的告訴了畫家。這個傢伙前天晚上在格林尼治村謀殺了一個女人。」

「電視上都在播,」他說,「給我一分鐘,我就能想起她的名字。」

我自己告訴了他,也說了她是埃萊娜最要好的朋友,而且兇器是埃萊娜賣給他的。丹尼男孩很聰明,你只要告訴他第一句,他就能知道整頁在說什麼;於是他說:「我希望你送她上飛機了。」

「有可能會這樣。不知道。」我把我們採取的預防安全措施細節告訴他,又說我打算去弄把槍給她。他問埃萊娜會不會用槍,我說如果是要近距離射擊某個人的話,那就不必太懂槍。

他說:「我這輩子,見過那麼多牛鬼蛇神,就一次都沒開過槍,馬修。我想過如果我手上有把槍會怎麼辦。你知道,我想我辦不到。」

「嗯,你年紀還輕,丹尼。」

「那位黃色珍珠也這麼告訴我。就是茱蒂,你前幾天晚上見過她。『丹尼,你真是太神奇了!』她的意思是,以我這個年紀。只要他們還一直製造那些藍色小藥丸,我就能繼續讓她覺得神奇。」

「科學真是了不起。」

「是啊。」

我想到個什麼,問起他的健康狀況。已經五年了,他都沒有複發。所以他已經走出森林了 ,對吧?

「走出森林?馬修,從我這裡你現在連一棵樹都看不到了。」

「太好了。」

「我擊敗結腸癌了。這個說法很可笑,你不覺得嗎?就好像我在打拳擊的繩圈裡跟這個病對打,把它給打得狗吃屎似的。結腸癌,倒地不起,數到十都還沒爬起來。老實告訴你,我根本也沒辦法多做什麼。他們幫我開刀又縫合,在我身體裡面塞滿了一堆化學物,搞完之後我還活著,癌症卻死了。『我擊敗結腸癌了。』這說法就好像是你擊敗了一台吃角子老虎機,而你不過就是挑對了時間塞硬幣進去罷了。」

「重要的是你沒事了。」

「那是好消息。」他說,然後等著我問他,那壞消息是什麼。不過最近我聽過太多壞消息,不想再去主動問了。

看我沒問,他就告訴我了。

「前列腺癌,」他說,「還有另外一個好消息,因為我的葛里森分級很低。講到葛里森,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影集《蜜月中人》裡面演男主角的那個葛里森。『葛里森分級』很低,表示前列腺癌的癌細胞長得很慢,我可以治療,但會有性無能和大小便失禁的危險;或者我可以不治療照樣活下去,那個醫生說,他幾乎可以確定在前列腺癌殺死我之前,我就會因為別的原因死了。『如果你繼續這樣喝下去,』他說,而且我發誓他說的時候還在微笑,『你的肝臟很可能在前列腺癌害死你之前就完蛋了。』猜猜我一走出他診所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一杯紅牌伏特加。」

「事實上,是一杯『絕對』伏特加,不過你沒猜錯我的想法。我對醫生的指令就是這麼看的。我跟你說,先別替我難過,把這件事放在我一生整個來看。我剛出生的時候,婦產科醫生就告訴我爸媽,說我大概活不了幾個星期了。然後說我其實撐不過童年的。『趁現在盡量愛他吧,』那個小兒科醫生告訴他們,『因為你們保不住他太久。天主想把他要回去。』這對我是天大好事,因為我爸媽帶我回家後,把我寵得要命。結果天主看我看了很久,決定他不那麼想要我了。」

「嗯,這點你也不會真怪天主,對吧?」

「我不怪任何人,」他說,「也不怪任何事。我有美好的一生,我猜過了第一個星期之後,任何事物都是多得的紅利。我隨時可以聽音樂,隨我愛喝多少酒,而且我想跟誰上床就跟誰上床,我玩膩了小茱蒂就去另外找一個,因為永遠都找得新的。所以別替我難過。」

我告訴他我連夢都不敢做。

我回到普洛根酒吧時,米克說我最多只晚到了幾分鐘。「剛才我們很忙,」他說,「忙到我都得到吧台後頭幫科恩的忙。我不在乎,那是老老實實的掙錢工作,老老實實給顧客倒酒。」他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符合大多數人對於「正派工作」的定義。幾年前,被媒體泛稱為「西城幫」那個鬆散的愛爾蘭黑幫的全盛時期,米克·巴盧是其中一個小幫派的頭兒,以嚴酷的風格領導他的手下。他是個職業罪犯,後來成了我的好友,對此感到不解的人不止喬·德金一個而已。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

「現在人少了點,」他說,「不過總之還是比以前忙。下午人還是很少,我得說,那是一個酒吧最美好的時段,顧客都是想安靜喝杯酒的男人。或者是深夜,半個人都沒有,只有兩個老友暢談到天亮。」

「我們也曾擁有過那樣的夜晚。」

「而且我很高興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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