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鬧鐘還沒響他就醒了。沖澡、刮鬍子、換衣服。他已經準備了一套今天要換上的乾淨的內衣,一件白色襯衫。他穿上那套他第一次拜訪監獄時穿的暗灰色西裝,把銀色領帶換成有織紋的黑領帶。樸素,他決定。穿得樸素絕不會出錯。

他看看鏡中的自己,很滿意。他的鬍髭需要修剪嗎?他想著想著笑了,用大拇指和食指順了順。

他的鞋子不臟,不過可以擦一下。五十英里之內會有擦鞋匠嗎?他很懷疑。不過昨天他在OK便利商店買冰淇淋時——他買了兩品脫,而不是一品脫,而且兩盒都吃掉了——也順便買了一罐奇偉黑色鞋油。

有些汽車旅館會提供一次性的擦鞋布,主要目的是想節省旅館毛巾,而不是給客人提供方便。這家戴斯酒店卻沒有預備,這是他們的損失。他用一條毛巾擦上鞋油,然後把鞋子擦得雪亮。

他離開前,用另一條毛巾擦掉他可能碰觸過的表面。他習慣不去碰觸不必要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任何人來他房間撒粉采指紋,不過這種事對他來說是例行公事,為什麼不做呢?他還有很多時間,而且事先預防絕對不會有錯。小心點兒,免得事後遺憾。

他最後一次打開電腦,上網,檢查電子郵件。他瀏覽了幾個他訂的USE 的新聞群組,看了一些文章。有個關於普雷斯頓·阿普爾懷特即將被處決的討論主題,迅即引起了一連串回應,他看了一些新的帖子,發現除了零星夾雜的幾則挑撥性言論外,大半不是來自一般反對死刑人士所必然會有的怒吼,就是正好相反,是出自擁護死刑者的歡呼,這些擁護者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電視轉播處決過程。

他想,付費觀賞只是遲早的問題。

他退出網路,把行李整理完畢,從後門離開汽車旅館。沒有必要去辦退房,因為他們已經預刷了他的信用卡。他也沒有任何必要去歸還鑰匙卡。他看過報道,說這種鑰匙卡上頭會自動記錄許多編碼資料,理論上可以利用鑰匙卡去查出住客所有的進出記錄。他不確定是否確實如此,就算可以,他知道這些卡片都是自動回收循環利用,要重新設定以供下一個住客和下一個房間使用時,裡面的編碼資料會永遠刪除。不過為什麼要留下任何機會呢?他帶走了那張鑰匙卡,到另一州扔掉。

十點二十分,他在監獄的警衛室前停下車,警衛認出他來,朝他咧嘴微笑。他把車子停在現在已經是他老位置的地方,然後看看鏡中的自己,順了順鬍髭,走向入口。太陽高掛在幾乎無雲的天空,沒有一絲風。今天會是個大熱天。

不過監獄裡並不熱,裡面有空調保持終年空氣涼爽乾燥。他經過了金屬探測器,把證件拿給那幾個已經認識他的人看,然後被帶到一個小房間,裡面是專供人們坐著目睹這個社會動用極刑的地方。

他在十點四十五分進入那個房間,離預定的行刑開始時間還有整整一小時十五分鐘,裡面已經有六個人了,四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有個男人比他年輕幾歲,穿了襯衫,打了領帶,可是沒穿西裝外套,正在到處搭訕。他確定這個人是新聞記者,他不想跟他談話,其實他不想跟任何人講話。他搖搖頭,打發掉那名男子。

他驚訝地發現,房裡有一張供觀眾取用的茶點桌,桌上擺了一個保溫咖啡壺和一壺冰紅茶,另外還有一盤甜甜圈和一盤玉米麥麩鬆餅。他什麼都不想吃,這個吃吃喝喝的做法有點讓人反感,不過他去倒了杯咖啡。

然後他挑了張椅子坐下。這裡沒有不好的位置,觀眾席長而窄,每張椅子都面對著一面大玻璃板構成的窗子。他立刻猛然意識到,他們離即將觀看到的死刑竟是如此接近。但透過那扇隔開的玻璃,他們將可以感覺到那位在場醫師的呼吸,以及那名不幸病患的恐懼。

各種設備都已經準備就緒,推床、懸掛著三瓶點滴的器具,還有一整套醫學設備。他往右瞥了一眼,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個女人,他們雙眼緊盯著女人手上拿著的一個鑲框照片。當然,那是他們的兒子,阿普爾懷特手下的三名受害者之一。

他稍微轉身,看了那張照片一眼。那頭濃密的金髮是個絕對不會搞錯的特徵;他們是威利斯夫婦,第一個被殺害男孩的父母,男孩屍體至今仍未尋獲。

顯然,屍體的所在位置是普雷斯頓·阿普爾懷特決心帶進墳墓里的秘密了。

門打開,進來了另一個人,他找了個位子坐下,然後看到茶點桌,過去倒了杯咖啡,拿了個甜甜圈。「看起來好像不錯。」有個人說,也往那張桌子走過去。

咖啡比預期的好,不如他偏愛的那麼濃,但還可以,而且是剛煮的。他喝完了,把杯子放到一邊,凝視著玻璃板的另一面。

種種回憶湧上心頭……

弗吉尼亞州首府里士滿離此不到五十英里,但時間上的間隔比距離更為遙遠。幾年前,威利斯家的男孩——叫傑夫里嗎?——還活著,那時普雷斯頓·阿普爾懷特還沒有失去自由,有太太有孩子,是社區中受人尊敬的人士。而且,每星期會到離他辦公室幾個街區外的市立戶外運動場打一兩場籃球。

而他自己,阿尼·伯丁森——當時他用的是另一個名字,不過一時想不起來了——剛好經過那個球場。他之前從沒經過那兒,他剛到里士滿,停下來看著一群成年男子打籃球。

兩個人跳起來搶籃板,其中一人的胳膊肘撞上另一個人的臉,後者痛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鼻子湧出血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有的人活著,有的人死去;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敗?這似乎不言自明,以下兩種運行法則一定有一個說得通。要麼就是凡事必事出有因,要麼就是一切事物的發生都沒有道理可言。若不是從宇宙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萬事皆已註定,那麼一切事物,每個右轉或左轉,每一聲驚雷,每一根斷掉的鞋帶,全都毫無緣由,只不過是隨機而生罷了。

不論站在哪一方的立場,他都可以說出一些道理,但他往往傾向於後一觀點。隨機主宰命運,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們就是發生了。你碰上了只能認命。

因此,任何人都有可能停下來看那場籃球賽,但偏偏不是任何人,而是他,亦即未來的阿尼·伯丁森,有著自己獨特的過往和個性。而且,雖然那天有點熱,但他還是穿了一件運動外套,而且在胸前的口袋裡,他很反常地放了一條摺疊整齊的白手帕。他是那天早上放進去的,他知道自己有那條手帕,所以當時他想都沒想,就朝場上那個倒下的男人衝過去,掏出口袋裡的手帕,止住那個受傷的鼻子——後來才知道鼻樑沒斷——所流出來的血。

其他人包括隊友和對手,也都趕過來協助阿普爾懷特,他們立刻將他扶起來,帶他去看醫生。然後他也走了,手裡拿著那條血手帕,他低頭看了看,說來不可思議,他竟能預知接下來的每件事。換了別人,會立刻把手帕扔進離自己最近的垃圾桶,但他立刻將這條手帕視為獨一無二的機會。

他小心翼翼帶著手帕離開。一等到有機會,就把它塞進一個塑料拉鏈袋裡。

一名穿著褐色西裝的男子走進房間,顯然是典獄長的下屬,他清了清喉嚨,詳盡地解釋稍後窗子的另一邊將會如何進行。他以前早聽過這些了,猜想在場其他人也都聽過,包括受害者家屬、媒體記者,以及任何設法搶得這些寶貴第一排座位的人。

但那名男子不是來溫習每個人的記憶的。他幾乎等於是在電視節目攝影棚里負責鼓動觀眾的人,他會講笑話提高觀眾的情緒,鼓勵他們看到「鼓掌」的提示標誌時就熱情地報以掌聲。當然,那名褐衣男子沒說笑話,他的目標也不是要激勵觀眾,而是要消除、降低人們的情緒。「請記住這是個嚴肅的場合,」他告訴眾人,「你可能會感覺到有開口說話的衝動。不管是什麼話,請先忍著,直到整個過程結束為止。這個人的樣子可能會讓你痛苦得想喊出來。如果你覺得可能控制不了自己,那麼請你現在告訴我,我會找人帶你到本中心的其他地方。」

沒有人這麼做。

「你們將會目睹一個人的生命結束。我們將會盡我們所能,讓這個過程沒有痛苦,但即使如此,你們仍將看到一個人從活著轉為死亡。如果你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現在就告訴我。好,如果到時候你覺得不想看了,就閉上眼睛。這好像太明顯了,根本不必說,但有時候人們會忘記他們還有這個選擇。」

接下來還有其他的話,但他沒留意聽。畢竟時間寶貴,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回憶……

把那條血手帕封在塑料袋裡後,接下來該做什麼,他心裡清楚極了,彷彿劇本早就寫好放在那裡,彷彿他只需要一一按照指示去做就行了。

他第一次開始殺人,只是一種金錢與權力兩者兼得的手段。他以為自己想要的是金錢和權力,而殺人只是為得到這兩樣而偶爾用得上的一種技術。發現殺人並不困擾他沒有讓他感到意外,這點多少也預料得到,但他沒想到的是殺人行動所帶來的愉快和滿足。帶來的興奮和成就感,是什麼都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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