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櫃檯有一個留言。打給簡·基恩。
「周年快樂,」她說,「我怎麼樣,晚了一個月?」
「還差一點才一個月。」
「沒差多少。你知道,我記得那一天,我原想要打給你的,然後我完全忘光了。從我腦子裡的一個洞掉了下去。」
「有時是會發生的。」
「事實上現在發生得越來越頻繁。我怕這是痴呆症的早期癥狀,不過你知道,我可不打算為這個擔心。」
我說:「你好嗎?簡?」
「哦,馬修,我還好。不是很好但也不壞。很抱歉我忘了你的周年紀念日。那天好嗎?」
「還不錯。」
「那就好,」她說,「我能請你幫個忙嗎?我保證不是像上次那樣的大忙。你能不能過來看我?」
「當然,」我說,「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
我一晚沒睡但並不覺得累。「現在?」
「太好了。」
「現在是十點差二十,我大概十一點左右到。」
「我等你。」她說。
我沖了澡刮過鬍子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我早到了幾分鐘,按過鈴後走過去等著接鑰匙。她向我直直地丟下來,而我在褲子拉鏈前一把接住。她大聲鼓掌,當我走出電梯,她又拍了一陣手。
「走了運。」我說。
「那是最好不過了。好吧,你就直說。『你看起來糟透了,簡。』」
「你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壞。」
「哦,別這樣。我的眼睛還管用,鏡子也沒問題。不過我在考慮把我的鏡子遮起來,猶太人這樣做的,對不對?當有人死的時候。」
「他們一向這麼做。」
「嗯,我說他們的做法不錯但時機不對。應該在你將死之前遮住鏡子,死後才遮還能有什麼差別?」
我不想說什麼,但她看起來是不好。她的臉色很難看,慘淡蒼黃。臉上的皮膚好像被吸進骨頭裡,她的耳鼻及眉毛彷彿擴大開來,眼睛卻陷進腦殼。她將死的事實以前也很明確,但現在已無處逃避。它直直地瞪著你。
「等一等,」她說,「我剛煮了咖啡。」我們各自捧了一杯,她說:「先說最重要的事。我要再謝一次你的槍,它改變了所有的事。」
「一切都不同了。每天早上我醒來後我問我自己,老女人,你非得要用這玩意兒嗎?現在是時候了嗎?然後我對我自己說,不,還不到時候。然後我可以自由輕鬆地享受那一天。」
「我想我了解。」
「所以我要再謝謝你。但這不是我把你找來的原因。我可以在電話里謝你。馬修,我想把我的美杜莎留給你。」
我看著她。
「你只能怪你自己,」她說,「我們認識的第一個晚上,你就對她讚不絕口。」
「你警告我不要看她的眼睛,你說她的視線會把我化為石像。」
「我可能在警告你小心我。無論如何,你沒有聽我的話。你是個頑固的雜種,不是嗎?」
「人人都這樣說我。」
「說真的,」她說,「你一直被那件雕像吸引,所以你要不是真的喜歡她——」
「當然我是真的喜歡。」
「——就是栽進你自己的謊言里,因為無論如何我想要把她給你。」
「那是一件很棒的作品,」我說,「我真的喜歡她,但我希望我得過很久才等得到。」
「哈!」她拍拍手,「這是今天一早你在這裡的原因。她要跟你一塊兒回家。不,別跟我爭論。我不想費神搞那無聊的遺囑留言,然後每個人得等查驗無誤。我記得我祖母死的時候,家裡的人為了桌布餐具搞得天翻地覆,可笑極了。我自己的母親至死還相信,她的兄弟帕特在那天早上把袓母較好的耳環偷偷放進了他口袋裡。其實全家沒有人有錢,又不是在爭什麼巨鑽。不,我要把我的一件件東西及早分完。這是你知道你跟死神有約的好處之一。你可以把東西都送走,而且確定它們去了你想要它們去的地方。」
「說不定你會活下去。」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縱聲大笑。「嗯,說好了就算數,」她說,「不過即使我活著,雕像也歸你,如何?」
「這句話還像樣。」
她已經把那件雕像裝箱,那個木箱跟雕像的底座一起放在地上。她說那個底座也是我的,但下次我再來拿會比較方便些。裝了箱的銅像並不大但很重,底座很輕但很不好拿。我能夠一個人獨自搬運那個銅像嗎?我在木箱上找了一處可以抓的地方,搬上肩頭,很重但還可以承受。我一路搬出房間放到電梯前面,停下來喘口氣。
「最好叫部計程車。」她建議。
「還真是。」
「讓我好好看看你。你知道嗎?你看起來糟透了。」
「謝了。」
「我是說真的。我知道我看起來很糟,但我有正當的借口。你還好嗎?」
「我一晚沒睡。」
「睡不著?」
「也沒睡。我看到你的留言時正打算要上床。」
「你該告訴我的,這件事可以等,又不急。」
「我並不很想睡。累了,但沒有睡意。」
「我知道那種感覺,最近我醒的時候也常這樣。」她皺起眉頭,「不止如此,還有別的事讓你煩心。」
我嘆了一口氣。
「嗯,我不是要——」
「不,」我說,「不,你是對的。還有咖啡嗎?」
我一定在那裡聊了很久。當我想不出要說什麼時我們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她收了我們的杯子到廚房又再裝滿回來。
她說:「你覺得到底是什麼?不純粹是性吧。」
「不是。」
「我也不覺得。那會是什麼呢?是男人總歸是男人的那句老話?」
「說不定。」
「說不定不是。」
「當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說,「其他所有的事都去了另一個世界,我不需要面對任何問題。我們之間的性沒有什麼特別。她很年輕,長得美,剛開始時很興奮,新鮮總是讓人興奮。但我跟埃萊娜之間的性反而更好。跟另外那一個——」
「你可以說她的名字。」
「跟莉薩,我不是每次都能做,而且有時候不過虛應一下。我在那裡,我們之間有這樣的關係,所以我們不如還是做了,不然她為何要在我的生命里存在會更無法解釋。」
「讓我們逃避所有的一切。」
「嗯。」
「你告訴了些什麼人?」
「一個人也沒有。」我說,「不,這不完全對。當然我告訴了你——」
「我是不算數的。」
「幾小時前我告訴了一個跟我喝了一晚的傢伙。嗯,是他在喝酒,我只喝蘇打水。」
「謝天謝地。」
「我想要跟吉姆談,但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你看,他認得埃萊娜。瞞著埃萊娜已經夠糟了,但如果別人都知道了而她卻不知道——」
「這不好。」
「是不好。而且當然,越談越像是真的,但我不想要它變成真的。如果它非得要代表什麼,我想要它像是一個我在夢中去的地方。最近每次我離開她的公寓,我都對自己說,該結束了,我絕不會再去。但幾天後我又拿起了電話。」
「我猜你沒有在聚會的時候談起。」
「沒有。理由是一樣的。」
「你可以試試去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像布朗克斯的偏遠地帶,過去三百年來他們都近親通婚。」
「而所有生下來的小孩都有畸形腳。」
「正是,你在那裡說什麼都可以。」
「不錯。」
「不錯,但你不會這樣做。最近你去聚會嗎?」
「當然。」
「和以前一樣多?」
「我可能少了一點,我不知道。我,嗯,有點心不在焉,胡思亂想的,不知道見什麼鬼了。」
「聽起來不對,小子。」
「哦。」
「你知道,」她說,「我想你找對了人談這件事。面對死亡是非常具有教育價值的過程。你因此學到很多。唯一的問題是你沒有時間去運用你新學來的知識。但難道不是一向如此嗎?當我十五歲時我對自己說,『哦,我現在明白了這麼多事,如果我重新回到十二歲有多好。』當我十五歲時,我又真懂得什麼?」
「現在你悟到了些什麼?」
「我知道時間太寶貴了不容浪費。我知道只有真正重要的事才值得費心。我知道不要在乎那些小事。」她做了一個鬼臉,「所有這些睿智的觀察,聽起來好像是貼在車尾的標語。最糟的是,好像我十五歲時就已經明白。說不定我在十二歲時也已知道了。只是我現在的理解很不同。」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老天,我希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