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外面吹著冰涼的風,你幾乎可以感覺到暴風雨就要來了。我走到卡納爾路與第六大道交會處的IND 車站。我一定剛錯過一班A線地鐵,因為足足等了十五分鐘下一班才來。到車站的時候,月台上一個人也沒有,列車終於出現時,月台上還是很冷清。

我在哥倫布圓環下車,站在街上時,大雨迎面傾瀉下來。少數幾個下車在外的人不是躲在門檐下,就是在跟他們的傘掙扎,努力不讓大風把傘吹開了花。在五十七街的另一角,我看到一個男人拿著份報紙頂在頭上,還有一個男人縮著肩膀在疾走,似乎想躲閃劈頭蓋臉的雨水。我懶得採取任何避雨方法,索性讓雨淋個夠,就這樣一路走回去。

我一走進前廳,雅各布在桌子的那頭望了我一眼,輕輕吹了一聲口哨。「老天,你最好趕快上樓去洗個熱水澡,」他說,「像你這樣胡來,簡直是找死。」

「沒有人可以長生不死。」我說。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又回去做《紐約時報》上的填字遊戲。我上樓到房間洗澡換衣服。站在水龍頭下,強迫自己除了落在脖子及肩膀上的熱水外,不去感受任何其他的事。當我終於關了水,踏出浴缸,整個小房間看起來就像一個土耳其浴室。

洗臉池上的鏡子蒸汽瀰漫,我也不去動它。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看起來有多老多疲倦,我並不需要親眼求證。

我穿上衣服,想找個電視節目看,我決定看的新聞,但其實看什麼都無所謂,反正我的心思不在上面。

過一會兒我關了電視。原來頭上開著的那盞燈,我也把它關了,就坐在那裡看著窗外的雨。

我跟吉姆·費伯約好在第九大道的湖南獅餐廳碰面。我到的時候大約六點半。從住處走來不過幾條街,我帶了傘擋雨。這次雨傘並沒被吹翻。雨仍舊很大,但風勢已經小了很多。

吉姆已經到了,我一坐下來,服務員就遞來菜單。桌上已放好一壺茶和兩隻茶杯。

我打開菜單,找不到什麼感興趣的。「你今晚可能得吃兩份了,」我說,「我沒什麼胃口。」

「怎麼回事?」

「哦,沒什麼。」他看了我一眼。他是我在戒酒協會的輔導員,也是我的朋友。幾年來,我們每星期天晚上都會一起吃飯,難怪他立刻發現我不對勁。「呃,昨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我說,「是簡打來的。」

「哦?」

「她要我去她家。」

「有意思。」

「不是你相像的那樣。她有話要跟我說。今天下午我去了她那裡,她告訴了我。」

「然後呢?」

我飛快地說了一遍,不想讓這些字塞在我的喉嚨里。「她在等死。她診斷結果是胰臟癌,只有不到一年時間可活了。」

「天哪!」

「我覺得這對我的打擊很大。」

「我想也是。」他說。這時服務員拿著紙筆出現,準備幫我們點菜。吉姆說:「就讓我來點吧?給我們來盤涼麵,蝦仁花椰菜加辣,以及左宗棠雞。」他對著菜單眨眨眼。「不過在這家餐廳,好像叫孫將軍。不同的菜單,不同的拼音,我猜是同一個將軍沒錯。天知道,反正總是同一道菜。」

「是道好菜。」服務員說。

「我知道是好菜。如果你們有糙米飯,我們要一點。」

「只有白飯。」

「那就白飯。」他遞迴菜單,替我們斟滿茶。他對我說:「如果我們倆住在中國,我們會每星期天晚上出去吃施瓦茨科普夫將軍雞嗎?我可有點懷疑。馬修,你剛才說的事糟糕極了。是不是完全確定?難道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似乎是這樣。根據她所說,診斷的結果就像宣布死刑一樣。但情況卻比死刑還糟,因為你不能靠上訴拖延時間。這就像西部時代的邊界判案一樣。他們下午宣判,第二天一早就把你弔死。」

「實在太不幸了。簡多大了?你知道嗎?」

「四十三,四十四,差不多這個歲數。」

「年紀不算大。」

比埃萊娜大一點,又比我小一點。我說:「我猜她至多只能活到這個歲數了。」

「太悲慘了。」

「之後我回到我的房間坐在窗邊看雨,想喝一杯。」

「這倒是很意外。」

「我從來沒想要真的去喝一杯。我知道這不是我真想要做的事。但我的慾望非常強烈,就像我記得的一樣。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吵著要酒精。」

「誰在這種情形下不會想喝一杯的?不然怎麼會有酒?難道這不是他們把那玩意兒裝在瓶子里的緣故?但只想想卻沒喝,這是一樁好事,真能這樣,紐約市一個星期只需要舉行一次戒酒聚會,而且在電話亭里就足夠了。」

如果你可以找到一個電話亭的話,我暗想。它們已經消失了。但我幹嗎想電話亭呢?

「當你不想喝酒的時候,不喝不算什麼,」他繼續,「但讓我驚異的是,在我們真想喝的時候,我們還能保持不喝。這讓我們更堅強,讓我們有進步。」

哦,對了。今天早些時候,我站在五十五街與十一大道交會處看著霍爾茨曼臨死使用的電話時,我一直在想著電話亭。現在城市裡不再有電話亭,超人到哪兒去換衣服?

「我相信每當我經歷一個困難的階段,我都從中獲得些什麼。」吉姆說,「『我必須往前走,我無法往前走,我會往前走。』我忘記是誰說的了。」

「愛爾蘭作家塞繆爾·貝克特。」

「真的嗎?哦,整個治療法就在這十個字裡頭了,我必須戒酒,我無法戒酒,我會戒酒。」

「那是十四個字。」

「是嗎?『我必須戒酒,我無法戒酒,我會戒酒。』好吧,十四個字。我在此接受糾正。啊,涼麵剛好到了。來,吃一點,我一個人沒辦法吃完。」

「它們只會白白擱在我的盤子上。」

「那又怎麼樣?每樣東西都有去處。」

服務員來收走我們的臟盤子時,吉姆說對一個聲稱沒胃口的人來說,我的表現算很不錯了。都是為了那些筷子的緣故,我解釋。你希望自己表現得很會使用它們。

我說:「我還是覺得非常空虛,吃東西並不能解決。」

「你有沒有為她流淚?」

「我從不哭。你知道我上次流淚是什麼時候的事?當我第一次在聚會時開口,而且承認我是個酒鬼時。」

「我記得。」

「並不是我現在忍著不哭,我很願意痛哭一場。但我就是這樣。我並不打算撕破襯衫,跑進林子里跟鐵人麥克和別的男孩子一塊兒打鼓。」

「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鐵人約翰 。」

「是嗎?」

「我想是的。鐵人麥克是那個芝加哥熊隊的教練,我可不認為他會是了不得的鼓手。」

「專門玩低音樂器的,嗯?」

「我是這樣猜想的。」

我喝了一點茶,說:「我一想到要失去她就不能忍受。」

他沒說什麼。

我說:「簡和我分手的時候,當我們終於決定不再繼續,我搬走我的東西,把鑰匙還給她的時候,我記得我告訴你我有多難過。你還記得你對我說的話嗎?」

「希望我當時說了些有意義的話。」

「你告訴我很多關係並非結束,它們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

「我是這樣說的嗎?」

「不錯,而且對我很有安慰作用。之後那幾天,我把這句話像金玉良言一樣放在心上。『很多關係並非結束,它們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這讓我不覺得太失落,讓我不覺得有一樣很珍貴的東西從我的手裡被人拿走。」

「說來好笑,」他說,「我不但不記得我們曾有這段談話,我甚至不記得我有這樣的想法。但我很高興對你是種安慰。」

「是種安慰,」我說,「但過了幾天後,我感到這種安慰的無奈。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完全改變了。兩個人從一起度過大多數的夜晚,一天至少說話一次到兩個人盡量避免見面。其實我們不再有關係了。」

「可能這是我不記得這句話的緣故,說不定我的潛意識很明智地知道這話根本是狗屁。」

「其實並不是狗屁,」我說,「因為歸根結底你完全是對的。以後當簡和我遇見時,我們都很愉快,但隔多久才發生?一年一兩次?我可以告訴你我最後兩次跟她打電話是什麼時候。那個神經病莫特利想要殺光所有跟我有過關係的女人時。我打電話給我的前妻要她小心,我也打電話給簡。等事情過去了之後,我又打電話通知她。

「但不論我有沒有見到她,有沒有跟她講話,或者我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想她,她永遠在那裡。不錯,關係會改變它們的形式,但也有永遠不變的地方。我告訴你,我不願意去想一個沒有她的世界,當她死了之後,我將會少了什麼,我的生活將會變得小一點。」

「而且離終點更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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