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請進,」她說,「你能來真好。氣色不錯,馬修。」

「你也是,」我說,「你瘦了。」

「哈,」她說,「終於瘦了。」她仰頭注視我眼睛,「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有進步?」

「對我來說,你一向很好看,簡。」

她的臉色倏然暗淡,轉身背著我,說她才剛煮了一壺咖啡。我是不是還喝黑咖啡?我說是。不加糖,是不是?是,不加糖。我走到前廳,從一扇落地窗看出去是里斯伯納德街。她做的那個盤著蛇的美杜莎 銅像,仍舊豎在那張矮沙發的右邊。這是她早期的作品。我們第一次遇見的那晚,我就注意到了。別看她的眼睛,簡告訴我,她的眼神會把人化為石像。

她端出咖啡來時,鎮定的灰色大眼睛裡射出來的眼神幾乎跟美杜莎的一樣懾人。她是瘦了,但我不能確定這算不算是進步。她看起來比我上次見到她時要老多了。

頭髮是原因之一,現在完全變灰了。我剛認得她時,她的頭髮雖然見灰,但一直沒有變化。現在卻已經看不到任何深色的頭髮,加上她失去的體重,更使她顯老。她問我咖啡如何。

「很好,」我說,「你自己不喝一點嗎?」

「我最近不怎麼喝。」她說。緊接著她又說:「哦,管他的,何必呢?」她隱身進了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回來。「真好喝,」她說,「我幾乎忘了以前有多愛喝。」

「你怎麼了,想要改喝不含咖啡因的?」

「我基本不喝了。」她說,「我們別再說這些什麼都不能沾的無聊話,又不是在戒酒聚會。那個救世軍 老傢伙的故事是什麼,『不錯,各位兄弟姐妹們,我過去抽煙喝酒,我過去賭博,我過去跟野女人睡覺,但現在我能幹的,就是打這該死的鼓。』」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告訴我你近況如何,馬修。最近怎麼樣?」

「打我那該死的鼓呀。替一個大偵探社做點小事情。有顧客上門我就做,不然我就閑著。去聚會,到處混混,和埃萊娜做伴。」

「聽起來你混得不錯,是不是?我真替你高興,她似乎是個非常好的人。馬修,我說過我要請你幫忙。」

「是的。」

「我就直說了。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幫我弄支槍。」

「一支槍?」

「現在犯罪率這麼高,」她平淡地說,「報紙的每版都登滿恐怖的新聞。過去如果你住在好的區,你就安全。現在可不。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根本沒有一點保障。上星期那個出版社年輕人的兇殺案不就發生在你家附近嗎?」

「就在幾條街外。」

「可怕。」她說。

「為什麼你想要支槍,簡?」

「當然是為了安全。」

「當然。」

「我對槍一點也不懂,」她若有所思,「我想要一把手槍,但它們有不同的型號和尺寸,是不是?我不知道該從何選起。」

「在紐約市,你得有執照才能有槍。」我說。

「拿執照難不難?」

「很難。最好的辦法是參加一個槍支俱樂部,選一門課,你得付相當一筆錢,但他們會幫你填申請表,引導你經過所有的程序。再說,參加訓練也不壞,只是整個過程需要一段時間,而且並不便宜。」

「哦。」

「如果經過那樣的程序,你大概會得到一種執照,允許你在住所持有槍支,允許你在來回練靶場時,可以把槍鎖在盒子裡帶在身邊。你想在家防盜的話,這很足夠了。但你不能把槍放在皮包里,以防有人在街上搶你,這得另外申請一種帶槍執照,現在要拿那種執照可更難了。假如你開店,常常得帶大筆錢上銀行,那也許可以。但你是做雕塑的,工作和住所又是同一個地方。我過去認得一個金匠,他常需要把貴重金屬帶在身上,所以搞到了一個帶槍執照。所以你一定要有文件證明。」

「黏土跟銅都派不上用場,是不是?」

「不錯。」

「事實上,」她說,「我並不需要帶槍。而且我不在乎合法不合法。」

「哦?」

「我不想要經過這麼多手續只是搞一個執照。天知道,是出於我的想像,還是半個城市的人都有槍?他們在學校里設金屬偵測器,就是因為有這麼多的學生帶槍上學。甚至於那些無家可歸的遊民也都有槍。那個可憐鬼住在垃圾桶里,連他都可以搞到一支槍。」

「你也想要一支。」

「不錯。」

我拿起咖啡杯,發現已經一滴不剩。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喝完的。我把杯子放在桌上說:「你到底想要殺誰,簡?」

「哦,馬修,」她說,「你正在看著她。」

「是從春天開始的,」她說,「我發現我一點也不費力就減輕了好幾磅。我想,嘿,太棒了,我終於可以控制我的體重了。

「但我的精神並不好。沒什麼精力,有點頭暈,我沒怎麼在意。十二月時我發現,過節前後情況就更糟。我覺得很沮喪很難過。其他人還不是一樣?我以為這是種應景傷情病,不用管它,幾個月之後,同樣的情形又發生,我還是沒有太在意。

「然後我的胃開始出毛病。每隔一陣就痛,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這種現象有好幾個星期了。我不想去看醫生。因為如果沒什麼要緊,我不想白花時間和金錢,如果是潰瘍,我壓根兒就不想知道。我想別去管它,說不定它自己會消失。我是沒管它,但它也沒消失。痛得厲害的時候,我得半坐著睡覺,因為坐著可以減少點痛苦。哦,要否認現實也有一個限度,我終於認為自己簡直是莫名其妙,就去看了醫生。好消息是結果我並沒有潰瘍。現在該你問我壞消息是什麼了。」

我沒有說話。

「胰臟癌,」她說,「你想進一步知道好消息和壞消息嗎?好消息是如發現得早就可治。他們只要把胰臟及十二指腸拿掉,再把胃跟小腸接起來就行了。你這輩子以後每天得給自己注射幾次胰島素及清化酶,而且飲食非常受限制,但這算是好的了。壞消息是他們幾乎從來沒辦法及時發現。」

「從來?」

「幾乎從來不。等明顯的癥狀出現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腹部其他器官了。你知道,起先我恨我自己忽視體重減輕以及其他的癥狀,但醫生叫我不要怪自己。他說在我開始感到有點不對,或體重減輕第一盎司之前,癌細胞已經開始擴散了。」

「醫生診斷的結果怎麼樣?」

「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初次檢查結果出來後的一年內,有百分之九十的胰臟癌病人會死亡。其他的人在五年之內無一倖免。沒有人能逃得過。」

「有沒有什麼治療的辦法可以試試看?」

「有的,但不能保你活命。他們只能讓你舒服一點。上個月我動了一次手術,繞開了阻塞的膽管。他們接起來——哦,搞不清楚他們做了什麼,反正我不再那麼痛了,而且也不再有黃疸。當他們把你切開又再縫起來之後,你難免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不過我覺得這是值得的。做完手術後我第一件發現的事情是,我的頭髮全變灰了,但反正遲早總會發生。如果我真受不了,我隨時可以把它染一染,是不是?」

「我想是的。」

「但它不會掉,因為我沒有做放療或化療的必要。哦,老天,就這樣,我原來打算說不公平,但人生當然不公平,人人都知道。只是他媽的無理可講。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上帝從帽子里揪出你名字,就該你做鬼。」

「是什麼原因引起的,他們知道嗎?」

「不一定。從統計上看,煙酒似乎都有關。抽煙喝酒的人患病比例相當高。耶穌復臨論者以及摩門教徒幾乎都不會得,但他們幾乎什麼都不會得。他們竟然沒有長生不老也夠奇怪了。還有什麼?多吃高脂食品也可能會得。另外他們覺得咖啡說不定也有關,只是很難說,因為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喝。當然這不包括摩門教徒,或那些耶穌復臨論者,上帝保佑他們。他們唯一做的就是傳他們該死的教。啊,我又有什麼不同。我可以喝多久的酒就喝多久,多少年了,我抽煙抽得像個煙槍。而且我一向猛灌咖啡,我不再喝酒後,就喝咖啡,越喝越多。」

「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你最近不喝了?」

「當然。一旦你的馬被偷了,你做什麼?你買一把新鎖把馬房鎖上?」她嘆了一口氣,「不過我發誓我不相信咖啡會起任何作用。我相信我停止喝咖啡真正的理由是,對力行『十二階段』自療法的人來說,這再自然也不過。當我們有壓力時我們該怎麼反應?我們放棄一些能給我們歡愉的事物。」她站起來。「我還要再來一杯,」她宣布,「你也要嗎?」

「坐下,我去拿。」

「別傻了,」她說,「我不需要節省精力。我不是不能動,我只是在等死。」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不希望你誤會,以為我厭世不想活了。每一天對我來說都非常的珍貴。我希望這樣的好日子不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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