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紐約醫院位於約克大道和六十八街,計程車停在急診室入口。櫃檯後的護士告訴我伊萊恩·馬德爾的手術已經結束,正轉到加護小組去,她指著病房圖告訴我到加護病房怎麼走。

加護病房的護士說院方只允許近親探病,我只好告訴她說這個病人沒有家人,我大概是她最親近的人。護士問我們兩人是什麼關係,我回答是朋友,然後她問我們是不是親密的朋友,我說是,親密的朋友。於是她在卡片上寫上我的名字,並作了標記。

她帶我到等候室,那裡已經有好幾個人,抽著煙讀著雜誌等待他們心愛的人死亡。我翻開《運動畫刊》,一個字也看不下,只是出於習慣往後翻。

不久之後醫師走進等候室,喊我的名字,我站起來,他便把我帶到走廊。他看起來很年輕,但發稍已摻雜不少白髮。

他說:「這個案例很複雜,實在不知該怎麼說。」

「她撐得下去嗎?」

「剛才的手術大概作了四個鐘頭,已經不知道給她輸了多少血。她被送來時,失血相當嚴重,內出血情況更是危急。她現在仍在持續失血,我們也在繼續為她輸血。」他握住雙手,不時扭著手術服,我想他大概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

他又說:「我們必須移摘她的脾臟,沒有脾臟還是可以活,許多人都是這樣。不過她全身都遭到嚴重創傷,腎臟幾乎失去功能,肝臟受損——」

他一一列舉出伊萊恩身體各處受到的創傷,我大概只聽進其中一半、所能了解的只是些枝微末節。接著他又說:「我們替她插了管子,接上呼吸器,她的肺已經沒有用了,這就是所謂『成人呼吸衰竭症候群』,這種情況有時發生在遭到事故的患者身上,我是說,交通事故,他們的肺就此失去任何功能。」

還有許多專業的細節,不是我能了解的。我只能問情況究竟有多糟。

「嗯,很糟。」然後他告訴我所有可能出錯的狀況。我問他我能不能見她一面。

「只能給你幾分鐘時間,」他說,「我們給她注射了鎮靜劑,而且我也說過,她身上接著呼吸器以維持她的呼吸。」他帶我走到加護病房,「看到她的樣子,你可能會嚇一跳。」

房間里擺滿各種儀器,到處懸掛著大小管子。儀錶上數字閃動,機器發出嗶嗶聲,指針則不停跳動。她被掩埋在其中,看來彷彿已經死了,皮膚像白臘,臉色糟透了。

我又重複了先前的問題,「她撐得下去嗎?」

他沒有回答,我抬頭一看,他已不見蹤影,房裡里只剩我和伊萊恩兩人。我很想伸手去摸摸她,卻不知道這樣會不會違反規定,我只好站在那兒不動。這時護士進來檢查儀器,她告訴我只能停留幾分鐘,「你可以和她說話。」她說。

「她聽得到嗎?」

「我想即使在昏迷中,還是可以聽到。」她離去後,我又在房裡待了十分鐘左右,說了一些話,但連自己也記不得說了些什麼。

然後又進來一個護士,說必須請我離開,我可以留在等候室,如果病人情況有變化,他們會通知我。

我問她預期會有什麼變化。

她沒明確答覆。「任何情況下都有可能出錯,」她說,「像她這種情況,他用各種方法傷害她。我告訴你,我們住的這城市——」

不是城市,傷害她的不是城市,而是一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可能出現在任何城市。

喬·德金也到了等候室。我進去時,他立刻站起來。他早上還沒刮鬍子,身上穿的衣服好象被穿著睡過覺。

他詢問她的情況。

「不好。」我說,「她沒有說什麼?」

「她躺在那兒,沒有知覺。鼻子里插了管子通到喉嚨,不方便說話。」

「他們也是這樣說,不過我想確認一下罷了。如果她能指出兇手是莫特利也不錯,但其實我們並不需要靠她來指認,門房已經確認是莫特利了。」

他把事情的發展大略告訴我,關於埃切瓦里亞被謀殺,以及莫特利進入東五十一街大樓的方法。

他說:「我們已經全面下令,把你那張素描張貼城裡各處,他殺了一名輔警,這絕對會讓大家義憤填膺去追捕他。」

警察大都認為輔警是笑話,那是一群滿懷幻想的傢伙,偶爾穿上警察制眼過過癮,萬一他們不幸喪生,就立刻會光榮升任警察成為殉難英雄。想要降低這個行業的門檻,甚至敞開大門讓有志者加入,最快的方法莫過於一死。

「他至少已經殺了九個人了,」我說,「如果把伊萊恩也算進去,就是十條命。」

「她會死嗎?」

「目前還沒有人敢站出來這麼說。這麼明白地說出這種話,大概有違醫生的信仰。不過要在拉斯維加斯,他們可能早就抽手不玩了。這就是他們對她存活機率的看法。」

「很遺憾,馬修。」

我的心頭湧出許多話想要說,卻勉強克制住。他清清喉嚨,問我是否有莫特利行蹤的線索。「我怎麼會知道。」

「我以為你說不定能挖出什麼情報來。」

「我?」我瞪著他,「我怎麼可能,喬?他為了防我,申請了保護令,還記得嗎?如果我到處去找他,而他也真讓我找到的話,你這種人就會出現來逮捕我。」

「馬修——」

「對不起,」我說,「伊萊恩是個好人,我認識她已經好多年了。大概是看到她現在這副模樣,所以我有些不太理智。」

「任誰都會有這種反應。」

「而且我幾乎筋疲力竭,整夜沒睡。事實上,如果不是聽到新聞,我正準備上床睡覺。」

「你上哪兒去了?找莫特利嗎?」

我搖頭,「只不過是和米克·巴盧聊天吹牛罷了。」

「老天爺,為什麼和他在一起?」

「他是我的朋友。」

「你竟然交這種奇怪的朋友。」

「哎,我也不知道,」我說,「你想想,我也只不過曾經當過警察,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呢,好像搞不清楚到底是干哪一行的,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傢伙,所以——」

「別說了。」我住嘴不再說話。

「我向你道歉,可以了嗎?當時情況下,我也只能順應情勢罷了。你在這圈子裡也混得夠久了,應該明白這種事情總是這樣。」

「嗯,我當然明白。」

「好吧,」他說,「你如果想到什麼,通知我一聲,好嗎?」

「如果想到的話。」

「還有,幹嗎不回家補個覺?你在這兒也不能幫她,回去休息一下吧。」

「好。」我說。

我們一起走出等候室,醫院正在廣播尋找某一位醫師。我努力回想先前跟我談話的那位醫師的名字,他身上掛了印有名字的塑料牌。結果我完全想不起來。

室外陽光普照,似乎比前一陣子溫暖。德金說他的車子就停在路口,可以順便送我到城中心,我說可以自己搭計程車,他也不再勉強。

我毫不費力就進了東二十五街兩百八十八號的大門。我進門時,恰好有個女人走出來。從她對我微笑的樣子看來,她一定以為自己認識我。她替我拉住大門,我向她道謝,走進去。我穿過走廊,通往後院的門仍然跟我安排的一樣,牙籤卡在門上以免被鎖上。我推門進去之後把門關好,站在後院抬頭仰望他的窗戶。

在進城的路上我停了兩次。現在我的外套口袋一邊裝有紐約市警局的制式手銬,另一邊則放了一台迷你錄音機。我勉強在褲子口袋中擠出位置,把手銬換了地方,然後把錄音機也換到夾克口袋,和馬庫斯·奧雷柳斯的書放一起。那本書我一直讀不完,因此也一直帶著。夾克另一側的口袋中是點三八史密斯手槍。我脫下外套,折好放在其中一個垃圾桶上面,穿著它會使我稍後的活動相當不便。

我在垃圾桶堆中潛行時,沒有任何老鼠四處逃竄。或許經過漫漫長夜,它們都已經安穩入眠。或許莫特利也睡著了。

我盡量壓低聲音,搬了一個垃圾桶放在防火逃生梯下,然後站上去。站穩後,我伸手去拉頭頂上的梯子,輕拉之下梯子毫無動靜,我只好用力一拉,梯子抗議似地發出摩擦聲,那是梯子降下來時金屬刮過的聲音。

我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從窗戶探出頭來觀望。顯然先前的噪音並不大,而且在這個時刻,大部分的房客都已上班工作,上夜班的人則在呼呼大睡中。

外面第二街上,有人不停按汽車喇叭,另外有人回應似地按了一連串斷音。我努力往上,伸長了手把自己拉上防火梯的第一級台階,口袋中的史密斯手槍撞擊在金屬欄杆上發出鏗鏘聲。最後我終於爬上第一層平台,不得不倚靠在磚牆上,好好喘口氣。

休息了一兩分鐘,我總算恢複體力可以爬完剩下的路程。爬上四樓後,我壓低身子蹲在金屬欄杆邊,偷看窗戶里的動靜。那間公寓內一片漆黑。窗戶上有防盜栓,但並沒鎖上,窗戶也沒完全關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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