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他不在哈定旅館。」我告訴伊萊恩,「他前天晚上登記住宿。第二天,就是他聲稱我去威脅他的那天,他便退房了。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曾住過那個房間,他登記的時候用的是真名,但他這麼做,說不定只是為了律師替他申請保護令時,有個住址可用。」

「你去那兒找他?」

「我離開德金辦公室之後去過,我不是真地要去那裡找他,因為我自己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在那裡找到他。」我想了一會兒,「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找到他。昨天晚上我的確找到他了,不過結果不順利。」

「可憐的寶貝。」她說。

我們在伊萊恩家的卧室內,我全身脫得剩一件內褲,面朝下趴在床上,她正替我按摩。她並沒怎麼用力,指尖的碰觸溫和但果決,替我放鬆肌肉、活絡筋骨、緩解疼痛。她的力量主要集中在我的頸部及肩膀,這些部位肌肉緊繃的情況似乎最嚴重。她對於按摩緩解之道確實很在行。

「你真的很行,」我說,「你怎麼會的?去上課嗎?」

「你的意思是說,像我這種好女孩怎麼會學這種東西是嗎?沒有,我並沒有學過。我已經連續好幾年,每周都去讓人替我按摩一兩次,我只是注意觀察他們是怎麼替我做的。如果我的手臂力量再強一點,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我想到莫特利,他那雙手力大無窮。「你已經夠強壯了,」我說,「而且你摸到竅門,可以靠這行吃飯了。」

她笑了起來,我問她笑什麼。

她說:「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這話如果傳出去,我所有的客人都只要按摩,那我豈不是永遠都別想上床了?」

後來我們轉到客廳。我端著咖啡站在窗前眺望五十九街橋上往來的車輛,幾艘拖船在河裡忙碌地調動一艘大型遊艇。她則盤起腳窩在沙發上吃一顆切成四瓣的橙子。

我坐她對面的椅子,把咖啡杯放在咖啡桌上,桌上那些花已經不見蹤影。星期天我離開後,也就是接到他的電話不久,她就把那些花給扔了。然而,我似乎仍然能夠感覺到那些花的存在。

我說:「你不會離開這個城市的。」

「對。」

「離開國內可能會比較安全。」

「或許吧,不過我不想離開。」

「如果他能夠進入這棟大樓——」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和他們說過了,他們會把貨運服務門從裡面鎖起來,只有服務人員和門房在場的時候才能打開,而且每次使用後一定會重新鎖上的。」

如果他們能夠確實遵守,這辦法確實是很好,但是這樣還是不牢靠。即使是在這種警衛周全的房子,能偷闖進入的方法數都數不完。

她說:「那你呢,馬修?」

「我怎麼樣?」

「你打算怎麼做?」

「不知道,」我說,「我在德金辦公室時差點發火,他指控我說……唉,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對啊。」

「我去那裡原本打算做兩件事。我本來是要去對莫特利提出控訴的,那個混蛋昨晚把我整得很慘,如果你是守法的公民,就應該要去告他的,不是嗎?有人攻擊你,你應該去警察局報案。」

「老師在十年級的公民課里都是這樣教的。」

「我也這麼認為。不過他們卻沒告訴我們,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

我走進浴室,這一次我的尿里又出現血絲,回到客庁時,腎臟還在抽痛。我臉上的表情大概很怪,因此她問我發生什麼事。

「我只是在想,」我說,「我想請德金幫我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幫我申請持槍執照。但見識了他那套官話之後,我不想再麻煩他了,」我聳聳肩。「反正也沒什麼用,他們不可能發給我持槍執照。但是我又不可能把槍上膛放在衣柜上層抽屜,然後等著他哪天來喝茶。」

「你也害怕了,是嗎?」

「我想是吧。雖然我自己沒有感覺到,但那股情緒一定存在。恐懼。」

「嗯。」

「我還擔心其他人,像你、安妮塔、還有簡,我擔心你們的安全問題。怕自己喪命當然是很合理的事,不過其實我沒有這種感覺。我最近一直在讀一本書,是關於一位羅馬皇帝的想法。其中不斷強調一個主題:死亡並不可怕。他的論點是,既然這件事儘早都要來臨,既然人不管活到多大年歲,最後終歸要死,那麼,生命的長度其實也並不重要了。」

「那麼什麼事才重要呢?」

「你的生活方式:人如何面對生命、面對死亡。就這個意義來說,這才是我真正感到害怕的事。」

「什麼意思?」

「我怕我會把事情搞砸,怕自己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或是沒做到自己應該做的事。反正最後我不是晚一天、少一塊錢,就是做得不夠好。」

我離開她公寓的時候,太陽西沉,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原本我打算走路回旅館,結果才走了兩條街,就氣喘如牛。於是我只好走到人行道邊,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除了早上一個麵包、中午一片披薩之外,我整天沒再吃過別的的東西。我到一家熟食店買晚餐,但排隊還沒輪到時,我又走了出去。我不僅沒有胃口,而且一聞到食物的味道就會作嘔。我趕緊走回旅館上樓回房,立刻就開始嘔吐。沒想到胃裡還能有東西可以吐,結果確實還能吐出食物。

嘔吐時必須牽動那些從昨晚就開始酸痛的肌肉,所以吐的過程相當痛苦,吐完後一陣暈眩襲來,使我不得不倚在門柱上才站得住。等到這一切終於平息之後,我小心翼翼,像個老人在暴風雨中的船上步步為營一樣,慢慢走到床邊,又因為想上廁所而必須再蹣跚地走回浴室。我連站都站不穩,看到馬桶里又都是血水。

怕他來殺我?老天爺,他要真殺了我倒還好些。

一小時之後電話響起,簡·基恩打來的。

「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不想知道我是從哪裡打來的。」她說。

「反正你離開這城市就行了。」

「對啊,我還差一點就走不了。」

「哦?」

「你不覺得這很誇張嗎?以前我喝酒的時候,最喜歡這種像電影一樣的情節了。二話不說跳起來,抓把牙刷,叫了計程車,就這樣隨便坐上一架飛機飛到聖地亞哥去。順便說一聲,我並不是在那兒。」

「很好。」

「我坐在計程車里往機場駛去時,突然覺得這事件事實在太奇怪,太超乎常情,我差點就叫計程車司機回頭。」

「但你沒這麼做。」

「對啊。」

「很好。」

「這不是電影,是真的,對嗎?」

「恐怕如此。」

「嗯,反正我本來就該放個假,只要這麼想就好了。你還好嗎?」

「很好。」我說。

「可是你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今天真的累了一整天了。」

「總之,放輕鬆點,好嗎?我每隔一兩天就打電話給你,可以嗎?」

「好啊。」

「像現在這種時間打給你,方便嗎?我剛才想,應該來得及在你去參加聚會之前找到你。」

「這時候沒問題。」我說,「不過你也知道,現在我每天的作息可能會有些不規律。」

「能想像。」

她想像得出來嗎?「不過你還是每隔幾天就打電話來吧,」我說,「如果情勢轉好,我會立刻告訴你。」

「你是說『等到』情勢轉好吧?」

「就是這個意思。」我說。

我沒有去參加聚會。本來想去,但一起身站起來,我發現自己哪兒都不想去,所以又回床上睡覺。

合上雙眼沒多久,我聽到窗外的鳴笛聲。那聲響把我吵醒後,我精神恍惚往外看,救護人員從對街大樓用擔架抬出一個人,送進救護車。然後他們打開氣笛和鳴笛,朝羅斯福醫院或聖克萊爾高速駛去。

如果他們是馬庫斯·奧雷柳斯的讀者,他們就會放鬆心情,因為無論能否及時抵達醫院,最終的結果還是一樣。畢竟,那擔架上的可憐人。遲早都得離開人世。萬事萬物的發展,都是遵循其軌道。我們急什麼呢?

我回到床上又陷入睡眠。大概是發燒,這次我睡得很不安穩,時醒時睡,最後終於從惡夢中清醒時,發現自己全身是汗。我勉強爬起床,在浴缸中放滿了熱水,心滿意足地浸泡在水中,感覺似乎一切的不幸都已離我而去。

我正泡在浴缸里,電話鈴又響了,我任憑那鈴聲持續而不去接聽。泡完澡,我打電話到前台,詢問剛才打電話來的人是否有留言。可是對方並未留話,而前台值班的那個笨蛋,竟然記不得對方是男是女。

我猜一定是他,不過不能確定。我沒有注意電話的時間。其實任何人都有可能打來電話,以前我在城裡四處發送名片,說不定那幾千人中的某一人突然心血來潮決定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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