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裡發悶。到得午後,宮裡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范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怎麼問起我來?」說道:「回皇上: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范就沒了影子。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得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范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克日回報。我答允過台灣降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地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叫我失信於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范?」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你去銀杏衚衕,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衚衕?」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衚衕,皇帝連衚衕的名字也知道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麼也不肯答允,你跟我很講義氣,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頭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幹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地道:「我做中國皇帝,雖說不上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剎國又不敢來犯疆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明,難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麼『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你差了十萬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吧。」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是一半滿人、一半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麼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叛大逆不道,糊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凄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麼大的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吧!」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的,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內褲都浸濕了,出得宮門,才吁出一口長氣,尋思:「天地會兄弟中又混進了姦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姦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氣,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准。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兒在銀杏衚衕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范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姦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連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兒都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長大了,皇上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也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麼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來得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頭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什麼都不幹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從懷裡摸出骰子,向桌上一把擲了出去,嘴裡喝道:「要是不幹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沒擲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又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爺要我先給皇上干七件大事,這才不幹。」

心道:「七件大事早已干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件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薦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哪七件才算是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幹了!」

「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麼老子去幹什麼?」想來想去,還是回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後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幹,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都不肯答允。「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麼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眯眯的興緻極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問:「什麼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泄漏。」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傢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不住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兒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麼事都干,天下唯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幹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范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麼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伯爵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麼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裡,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裡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么?」

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說得十分好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范的屍首不知藏在哪裡,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只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裡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里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麼蘭香的,跟著一名馬夫逃走了,捲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裡的妾室婢僕,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范不知躲在哪裡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范這傢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麼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這麼一天半晚。」那知府忙賠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她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不見,禮物也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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