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

韋小寶見到皇帝,縱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決不會呼喊出聲,但一見到居然是小玄子,這一下驚詫當真非同小可,呼聲出口,心知大事要糟,當即轉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電轉:「小玄子武功比我高,這鰲拜更加厲害,我說什麼也逃不出去。」靈機一動,心道:「咱們這一寶押下了!通殺通賠,就是這一把骰子。」縱身而出,擋在皇帝身前,向鰲拜喝道:「鰲拜,你幹什麼?你膽敢對皇上無禮么?你要打人殺人,須得先過我這一關。」

鰲拜身經百戰,功大權重,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麼瞧在眼裡。康熙(按:康熙本是年號,但通俗小說習慣,不稱他本名玄燁而稱之為康熙)譏刺他要殺蘇克薩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疤。這人原是個衝鋒陷陣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倒也並無犯上作亂之心,突見書架後面衝出一個小太監,擋在皇帝面前,叱責自己,不由得一驚,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忙倒退數步,喝道:「你胡說什麼?我有事奏稟皇上,誰敢對皇上無禮了?」說著又倒退兩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燁,眼見韋小寶不識得自己,問自己叫什麼名字,童心一起,隨口就說是「小玄子」。他秉承滿洲人習性,喜愛角牴之戲,只是練習摔跤這門功夫,必須扭打跌扑,扳頸拗腰。侍衛們雖教了他摔跤之法,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有誰敢去用力扳他的龍頭,扼他的御頸?被逼不過之時,只好裝模作樣,皇帝御腿掃來,撲地便倒,御手扭來,跪下投降,勉強要還擊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邊緣,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囑,必須真打,眾侍衛可沒一個有此膽子,最多不過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廝拚,殺得難解難分,直到最後關頭方輸(據說清末慈禧太后與某太監下象棋,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說道:「奴才殺了老佛爺的一隻馬。」慈禧怒他說話無禮,立時命人將他拖了出去,亂棒打死),這摔跤之戲,卻萬難裝假,就算最後必輸,中間廝打之時,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他一跤?

康熙對摔跤之技興味極濃,眼見眾侍衛互相比拚時精彩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對手,便戰戰兢兢,死樣活氣,心下極不痛快,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麼有什麼,但要找一個真正的比武對手,卻萬難辦到,有時真想微服出宮,去找個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已。

這天和韋小寶相遇,比拚一場,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康熙不勝之喜,生平以這一架打得最是開心。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從此兩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時,也從不許別的太監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這小太監只要一知道對手是皇帝,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太監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亦復不少,但凈身入宮,首先必當學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別,見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識,也只韋小寶這冒牌貨一人了。就康熙而言,這個糊塗小太監萬金難買,實是難得而可貴之至。

此後康熙的武功漸有長進,韋小寶居然也能跟得上,兩人打來打去,始終旗鼓相當,而韋小寶卻又稍遜一籌。這樣一來,康熙便須努力練功,才不致落敗。他是個十分要強好勝之人,練功越有進步,興味越濃,對韋小寶的好感也是大增。

這日鰲拜到上書房來啟奏要殺蘇克薩哈,康熙早知鰲拜為了鑲黃旗和正白旗兩旗換地之爭,與蘇克薩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殺蘇克薩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遲遲不肯准奏。哪知鰲拜囂張跋扈,盛怒之下顯出武人習氣,捋袖握拳,便似要上來動手。鰲拜身形魁梧,模樣猙獰,康熙見他氣勢洶洶地上來,不免吃驚,一眾侍衛又都候在上書房外,呼喚不及,何況眾侍衛大都是鰲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沒做理會處,恰好韋小寶躍了出來相助。康熙大喜,尋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鰲拜這廝鬥上一鬥了。」待見鰲拜退下,更是寬心。

韋小寶情不自禁地出聲驚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鋌而走險,賭上一賭,衝出來向鰲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鰲拜竟然退下,不由大樂,大聲道:「殺不殺蘇克薩哈,自當由皇上拿主意。你對皇上無禮,想出拳頭打人,不怕殺頭抄家嗎?」

這句話正說到了鰲拜心中,他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適才行事實在太過魯莽,當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聽這小太監的胡言亂語,奴才是個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親大政,對鰲拜原甚忌憚,見他已有退讓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臉,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韋小寶躬身道:「是!」退到書桌之旁。

康熙道:「鰲少保,我知道你是個大大的忠臣。你衝鋒陷陣慣了的,原不如讀書人那樣斯文,我也不來怪你。」鰲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蘇克薩哈之事,便依你辦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賞忠罰奸。」鰲拜更加歡喜,說道:「皇上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後總是忠心耿耿地給皇上辦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稟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賞。」鰲拜喜道:「多謝皇上。」康熙道:「還有什麼事沒有?」鰲拜道:「沒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點點頭,鰲拜笑容滿臉,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從椅中跳了起,笑道:「小桂子,這秘密可給你發現了。」

韋小寶道:「皇上,我這……這可當真該死,一直不知你是皇帝,跟你動手動腳,大膽得很。」

康熙嘆了口氣,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極了。」韋小寶笑道:「只要你不見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漢。」說著伸出手來。韋小寶一來不知宮廷規矩,二來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人物,當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漢。」兩人緊握著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一經封立,便註定了將來要做皇帝,自幼的撫養教誨,就與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眾目所視,當真是沒半分自由。囚犯關在牢中,還可隨便說話,在牢房之中,總還可任意行動,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卻比囚犯還厲害百倍。負責教誨的師保、服侍起居的太監宮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麼亂子,整日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隨便,師傅便諄諄勸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宮女太監便如大禍臨頭,唯恐太子著涼感冒。一個人自幼至長,日日夜夜受到如此嚴密看管,實在殊乏人生樂趣。歷朝頗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實由皇帝一得行動自由之後,當即大大發泄歷年所積的悶氣,種種行徑令人覺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過是發泄過分而已。

康熙雖非自幼立為太子,但也受到嚴密看管,直到登基接位,才得吩咐宮女太監離得遠遠的,不必跟隨左右。但在母親和眾大臣眼前,還得循規蹈矩,裝作少年老成模樣,見了一眾宮女太監,也始終擺出皇帝架子,不敢隨便,一生之中,連縱情大笑的時候也沒幾次。

可是少年人愛玩愛鬧,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別。在尋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與遊伴亂叫亂跳,亂打亂鬧,這位少年皇帝卻要事機湊合,方得有此「福緣」。他只有和韋小寶在一起時,才得無拘無束,拋下皇帝架子,縱情扭打,那實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樂,這些時日中,往往睡夢之中也在和韋小寶扭打嬉戲。

他拉住韋小寶的手,說道:「在有人的時候,你叫我皇上,沒人的時候,咱們仍和從前一樣。」韋小寶笑道:「那再好沒有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還道皇帝是個白鬍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駕之時,不過二十四歲,也不是什麼白鬍子老公公,你這小傢伙怎地什麼也不知道?」問道:「難道海老公沒跟你說起過我么?」韋小寶搖頭道:「沒有。他便是教我練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誰教的?」康熙笑道:「咱們說過沒人的時候,還是和從前一樣,怎麼叫我皇上了?」韋小寶笑道:「對,我心裡有點慌。」

康熙嘆了口氣,說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跟我比武了。」韋小寶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樣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誰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說。你問來幹什麼?」韋小寶道:「鰲拜這傢伙自以為武功了得,對你摩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我想你師父武功很高,咱們請你師父來對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成的,我師父怎能做這種事?」

韋小寶道:「可惜我師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則請他來打鰲拜,多半也贏得了他。啊,有了,明兒咱二人聯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這鰲拜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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