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里 最好交情見面初

揚州城自古為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古人云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跨鶴上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後人鑿至杭州,揚州地居運河之中,為蘇浙漕運必經之地,也即是朝廷命脈的所在。明清之季,又為鹽商大賈所聚居,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匯聚之所。這日正是暮春天氣,華燈初上,鳴玉坊各家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笙歌處處,一片昇平景象。

突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大聲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們,來花錢玩兒的朋友們,大伙兒聽著: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干,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中立時靜了片刻,跟著各處院子中喧聲四起,女子驚呼聲、男子叫嚷聲,亂成一團。

麗春院中正大排筵席,十餘名大鹽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著一名妓女,眾人聽到這呼喝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什麼事?」「是誰?」「是官府查案嗎?」突然大門上擂鼓也似的射門聲響了起來,眾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湧進十七八名大漢。

這些大漢短裝結束,白布包頭,青帶纏腰,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或是鐵尺鐵棍。眾鹽商一見,便認出是販私鹽的鹽梟。當時鹽稅甚重,倘若逃漏鹽稅,販賣私鹽,獲利頗豐。揚州一帶是江北淮鹽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結隊,逃稅販鹽。這些鹽梟極是兇悍,遇到大隊官兵時一鬨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對壘。是以官府往往眼開眼閉,不加干預。眾鹽商知道鹽梟向來只販賣私鹽,並不搶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時與百姓買賣鹽斤,也都公平誠實,並不仗勢欺人,今日忽然這般強凶霸道地闖進鳴玉坊來,無不又驚惶,又詫異。

鹽梟中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說道:「各位朋友,打擾莫怪,在下陪禮。」說著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地拱了拱手,跟著朗聲道:「天地會姓賈的朋友,賈老六賈老兄,在不在這裡?」說著眼光向眾鹽商臉上逐一掃去。

眾鹽商遇上他的眼光,都神色惶恐,連連搖頭,心下卻也坦然:「他們江湖上幫會自伙里鬧事尋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鹽梟老者提高聲音叫道:「賈老六,今兒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館中胡說八道,說什麼揚州販私鹽的人沒種,不敢殺官造反,就只會走私漏稅,做些沒膽子的小生意。你灌飽了黃湯,大叫大嚷,說道揚州販私鹽的要是不服,儘管到鳴玉坊來找你便是。我們這可不是來了嗎?賈老六,你是天地會的好漢子,怎地做了縮頭烏龜啦?」

其餘十幾名鹽梟跟著叫嚷:「天地會的好漢子,怎麼做了縮頭烏龜?」「辣塊媽媽,你們到底是天地會,還是縮頭會哪?」

那老者道:「這是賈老六一個兒胡說八道,可別牽扯上天地會旁的好朋友們。咱們販私鹽的,原只掙一口苦飯吃,哪及得上天地會的英雄好漢?可是咱們縮頭烏龜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聽得那天地會的賈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處屋子都去瞧瞧,見到那姓賈的縮頭老兄,便把他請出來。這人臉上有個大刀疤,好認得很。」眾鹽梟轟然答應,便一間間屋子去搜查。

忽然東邊廂房中有個粗豪的聲音喝道:「誰在這裡大呼小叫,打擾老子尋快活?」

眾鹽梟紛紛呼喝:「賈老六在這裡了!」「賈老六,快滾出來!」「他媽的,這狗賊好大膽子!」

東廂房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老子不姓賈,只是你們這批傢伙胡罵天地會,老子可聽著不大順耳。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們個個是英雄好漢。你們這些販私鹽的,跟他們提鞋兒、抹屁股也不配。」

眾鹽梟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漢子手執鋼刀,向東廂房撲了進去。卻聽得「哎唷」、「啊喲」連聲,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飛出來,摔在地下。一名大漢手中鋼刀反撞自己額頭,鮮血長流,登時暈去。跟著又有六名鹽梟先後搶進房去,但聽得連聲呼叫,那六人一個個又都給摔了出來。這些人兀自喝罵不休,卻已沒人再搶進房去。

那老者走上幾步,向內張去,朦朧中見一名虯髯大漢坐在床上,頭上包了白布,臉上並無刀疤,果然不是賈老六。那老者大聲問道:「閣下好身手,請問尊姓大名?」

房內那人罵道:「你爺爺姓什麼叫什麼,老子自然姓什麼叫什麼。好小子,連你爺爺的姓名也忘記了。」

站在一旁的眾妓女之中,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格格」一聲,笑了出來。一名私鹽販子搶上一步,啪啪兩記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淚鼻涕齊流。那鹽梟罵道:「他媽的臭婊子,有什麼好笑?」那妓女嚇得不敢做聲。

驀地里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大聲罵道:「你敢打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那鹽梟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閃,躲到了一名鹽商後面。那鹽梟左手將那鹽商一推,將他推得摔了一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驚,叫道:「大爺饒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從那鹽梟胯下鑽了過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陰囊,使勁猛捏,只痛得那大漢哇哇怪叫。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

那鹽梟氣無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那妓女立時暈了過去。那孩子撲到她身上,叫道:「媽,媽!」那鹽梟抓住孩子後領,將他提了起來,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別胡吵!放下小娃子。」那鹽梟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將他踢得幾個筋斗翻將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那老者向那鹽梟橫了一眼,對著房門說道:「我們是青幫弟兄,只因天地會一位姓賈的朋友公然辱罵青幫,說在鳴玉坊中等候我們來評理,因此前來找人。閣下既不是天地會的,又跟敝幫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傷人?請閣下留下姓名,我們幫主查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

房裡那人笑道:「你們要尋天地會的朋友算賬,跟我什麼相干?我自在這裡風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別來打擾老子興頭。不過我勸老兄一句,天地會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給人家罵了,也還是白饒,不如夾起尾巴,乖乖地去販私鹽、賺銀子吧。」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沒見過你這等不講理的人。」房裡那人冷冷地道:「我講不講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進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時,門外悄悄閃進三個人來,也都是鹽販子打扮。一個手拿鏈子槍的瘦子低聲問道:「點子是什麼來頭?」那老者搖頭道:「他不肯說,但口口聲聲給天地會吹大氣,說不定那姓賈的便躲在他房裡。」那瘦子一擺鏈子槍,頭一撇。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突然之間,四人一齊衝進房中。

只聽得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大作,那麗春院乃鳴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間房都擺設得極為考究,梨木桌椅,紅木床榻。乒乓喀喇之聲不絕,顯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鴇臉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無已。那四名鹽梟不斷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卻默不作聲。廳堂上眾人都站得遠遠的,唯恐遭上池魚之殃。但聽得兵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忽然有人長聲慘呼,猜想是一名鹽梟頭目受了傷。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漢陰囊兀自痛得厲害,見那孩子從牆邊爬起,惱怒之下,又揮拳向他打去。那孩子側身閃避,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孩子轉了兩個圈。眾龜奴、鹽商眼見這鹽梟如此兇狠,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那大漢右拳舉起,又往孩子頭頂擊落。那孩子向前一衝,無地可避,便即推開廂房房門,奔了進去。廳上眾人都「啊」的一聲。那大漢一怔,卻不敢沖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進廂房,一時瞧不清楚,突然間兵刃相交,當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只見床上坐著一人,滿頭纏著白布繃帶,形狀可怖。他只嚇得「啊」的一聲大叫。火星閃過,房中又黑,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中照映進來,漸漸看清,那頭纏繃帶之人手握單刀,揮舞格鬥。四名鹽梟頭目已只剩下兩名,兩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漢子仍在相鬥。那孩子心想:「這人頭上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打不過這些私鹽販子的。老子得趕快逃走。但不知媽媽怎樣了?」

他想起母親為人毆辱,氣往上沖,隔著廂房門大罵:「賊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裡鹽多,奶奶、老娘、老婆、妹子死了,都用鹽腌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買這臭鹹肉……」廳上那鹽梟聽他罵得惡毒陰損,心下大怒,想衝進房去抓來幾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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