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我從來就沒有煙癮。喝酒的那幾年,偶爾我會一時衝動去買包香煙,一根接一根地連續抽上三四根,剩下的就扔了,然後過上好幾個月才會再碰煙。

簡不抽煙。後來我們決定分手一陣子後,我曾經跟一個抽雲斯頓淡煙的女人約會過幾次。我們沒上過床,不過有天晚上我們接吻,在她嘴裡嘗到煙味真是一大衝擊,我隱隱有種厭惡往上涌,一時卻也對香煙微微思念起來。

薇拉嘴裡威士忌的味道後果更嚴重,這是可想而知的。畢竟,我要戒煙的話,不必每天去參加聚會,而且如果我戒不掉又開始抽煙,也不會因此害自己住進醫院。

我們在廚房裡擁抱,兩人都站著。她只比我矮一兩寸,兩人身高非常配。在她說那些話之前,在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之前,我就已經在好奇吻她的滋味會怎麼樣。

威士忌的味道很濃,我以前大半都喝波本 、蘇格蘭威士忌只是偶爾為之,可是也沒差別。酒精喚起我混合了慾望的回憶。

我的感覺複雜極了,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有恐懼,還有深深的哀傷,當然還有對酒的渴慕。我興奮起來,那是一種猛烈的興奮,一部分是因為她帶著威士忌味道的嘴,不過還有另外一股吸引力直接來自她的身體,她柔軟結實的乳房抵著我的胸,暖熱的腰貼著我的大腿。

我伸手抓緊她牛仔褲臀部磨得很薄的地方,她的手扣緊我的肩膀。

片刻之後,她抽離我的懷抱,看著我。我們的目光交接,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覽無遺。

我說:「我們上床吧。」

「老天,好。」

卧室又小又暗,窗帘拉上了,光線幾乎透不過那扇小窗子。她扭開床頭燈,然後又扭熄,拿起一包火柴。她划了一根想點燃蠟燭,可是燭芯跳閃了兩下,沒點著。她拿出另一根火柴,我把火柴和蠟燭從她手上拿過來放在一邊,這麼黑乎乎的挺好的。

她的床是張雙人床,沒有床架,只是在地上放了一個木頭箱座,上頭擺了床墊。我們站在床邊,看著對方,脫掉衣服。她腹部右邊有一道割盲腸的手術疤,豐滿的乳房上點點雀斑。

我們上了床,進入彼此。

事後她進廚房拿了一罐淡啤酒回來。她拉開拉環,喝了一大口。「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買這個。」她說。

「我可以想出兩個原因。」

「哦?」

「味道棒,還有不容易醉。」

「你真好玩。味道棒?這喝起來簡直一點味道都沒有。我一向喜歡味道重的,從來就不喜歡任何清淡的東西。我喜歡提區爾牌或白馬牌這些重口味的蘇格蘭威士忌,我喜歡那些口味重的加拿大麥酒,過去我抽煙也最受不了有濾嘴的。」

「你以前抽煙?」

「抽得很兇。黨裡頭鼓勵我們抽,這是跟那些工人階級打成一片的方式——你敬我一支煙、我敬你一支煙,點著了,大家抽著抽著就有同生共死的氣氛了。當然一旦革命成功後,抽煙就會像無產階級專政一樣逐漸消失。腐敗的煙草公司將被摧毀,而種植煙草的農民,則會接受再教育,去種植符合辯證法的作物,我想是綠豆吧。而勞動階級則從資本主義壓迫的焦慮中解放出來,他們將再也不需要每隔一陣子就吸尼古丁了。」

「講得真像回事。」

「當然。我們對任何事情都有一套理論,為什麼不呢?我們有大把時間去建立理論,可是他媽的從來沒有『實踐』過任何事情。」

「所以你是為了革命而抽煙的?」

「完全正確。我抽駱駝牌,每天兩包,或者抽皮卡運牌,不過這牌子很難買到。」

「我根本沒聽說過。」

「喔,這種香煙棒死了。」她說,「相比之下,高盧牌簡直就沒味道。它會扯裂你的喉嚨,讓你連腳趾甲都薰黃。光是在錢包裡面塞一包這種煙都足以致癌。」

「你什麼時候戒掉的?」

「在新墨西哥州那陣子,就是我離婚之後。反正那時候很慘,我想我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停止抽煙。這麼消沉實在不應該,不過我後來沒再抽。你現在完全不喝酒嗎?」

「對。」

「以前喝嗎?」

「嗯,喝。」

「大家都那麼說:先喝,然後再戒。」

「就是這麼回事。」

「我也想過,奇怪我認得的人從來沒有戒什麼能戒得了一輩子的。我和那種人通常都處不來。」

她雙腳交叉坐在床頭,我用一隻手臂撐著身子側躺,另伸出一隻手去撫摸她裸露的大腿。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我不喝酒會讓你困擾嗎?」

「不會。那我喝會不會困擾你?」

「現在還不知道。」

「好吧。」

她拿起啤酒喝了一小口,說:「要不要我弄點東西給你喝?我可以沖咖啡什麼的,你要不要?」

「不要。」

「我沒有果汁或汽水之類的,不過跑去拐角商店買很快的,你想要什麼?」

我從她手上取過啤酒罐,放在床旁的桌上。「過來,」我說,把她擺平在床墊上。「我告訴你我想要的。」

八點左右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內褲。她剛才睡著了,不過我穿衣服的時候她醒了過來。「我得出去一下。」我告訴她。

「幾點了?」她看看錶,舌頭髮出嘖嘖聲。「這麼晚了,」她說,「這樣消耗時間真是不錯,你一定餓了。」

「你也一定有一段短暫的回憶。」

她嫵媚地笑了起來,「要不要我幫你煮點東西吃,補充營養?」

「我得去個地方。」

「喔。」

「可是大概十點就會結束,你能等到那時候嗎?我們可以出去吃個漢堡什麼的,除非你餓壞了不能等。」

「這樣很好。」

「我大概十點半回來,不會再晚。」

「按我的門鈴就是了,親愛的。還有,順帶說一句,你要把門鈴按得響亮又清楚。」

我到聖保羅教堂去,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那一刻我覺得內心輕鬆起來,好像放下心裡一塊大石頭。

我還記得幾年前,有天醒來想喝酒想得要命,然後就下樓到旅社隔壁的麥戈文酒吧去。那家店很早就開了,老闆懂得一早就想喝酒的滋味。我還記得身體里的那種感覺,純粹是生理上需要喝一杯。我也記得在喝酒之前,那種需要其實已經平息了。當酒倒進杯子,我把手放在玻璃杯上時,內心的某種緊張就鬆弛下來。而人一鬆弛,種種病態癥狀就去掉一半了。

整件事真可笑。我需要去參加聚會,我需要戒酒協會的夥伴們,我需要聽那些聚會上談的聰明及愚蠢的事情。我也需要談談自己的一天,藉以放鬆,也整理自己的人生經驗。

這一切還沒開始,但我現在已經覺得安全了。我在會議室里,所有事情都會按部就班地發生,所以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我走到咖啡壺那兒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並不比我在薇拉那兒喝的速溶咖啡好,不過我喝光了,又過去再倒了一杯。

演講人是我們這個團體的會員,此次是為了慶祝她戒酒滿兩周年。大部分來參加聚會的人都曾聽過她喝酒的經歷,所以她就改談過去兩年來她的生活。她說得相當動人,講完時的掌聲比平常都來得熱烈。

休息時間過後,我舉手發言,談起發現埃迪屍體的事,還有之後一整天我都和一個喝酒的人在一起。我沒說得太詳細,只說我當時的感覺還有現在的感覺。

聚會結束後幾個人來找我問問題,其中一些不太清楚誰是埃迪,想確定是不是他們認得的某個人。他不常來聖保羅,也很少講話,所以知道我在講誰的人並不多。

有幾個人想知道死因,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如果我說他是弔死的,他們會以為他是自殺。如果我進一步解釋,我就得講一些並不情願提到的事情。於是我故意含糊帶過,說死因還未經正式確認,看起來像是意外死亡。這是事實,至少是一部分的事實。

有個叫弗蘭克的傢伙戒酒很久了,他只問了一個問題:埃迪死的時候沒喝酒嗎?

「我想他應該沒喝。」我告訴他,「房間里沒有任何酒瓶,看不出他破戒。」

「噢,真是感激上帝。」弗蘭克說。感激上帝哪一點?不論喝醉或清醒,反正他都死了不是嗎?

吉姆·費伯在門邊等我,我們一起走出去,他問我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說我得去見一個人。

「和你共度下午的那個女人?喝酒的那個?」

「我好像沒提過她是女的。」

「你是沒提過,『這個人在喝酒,在當時情況下很自然,沒有理由認為他們喝酒會出問題。』你用的詞是這個人、他們——文法上沒有錯,只不過你刻意不去提性別。」

我笑了,「你應該去當警察的。」

「不,這是因為我開印刷店,那會讓你對句子的結構很敏感。你要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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