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在德州訴請離婚,按規定有六十天的等候期。過去州議會認定,立法給想離婚的人有一段冷靜期是個聰明的主意,但我寧可立法機關讓我自行決定要不要冷靜期。一旦決定好了,我就想要儘快完成程序。

另一方面,我充分利用了那兩個月的時間。皮肉之傷痊癒,瘀傷淡化,而且我開始每星期去看兩次心理治療師。我以前從沒看過治療師,滿以為必須要躺在沙發上說話,穿白袍的冷漠專業人士則在一旁做紀錄。

相反地,我踏入一間舒服的小辦公室,沙發上飾有黃色的穗花斜紋布,歡迎我的是位年紀看起來比我大沒幾歲的心理治療師。她叫貝蘇珊,有頭深色秀髮和明亮的眼睛,善於社交。

向她傾吐心事,對我是難以言喻的解脫。她善體人意又聰明,我描述我的感覺和經歷過的事時,她似乎有股力量,足以解開宇宙的奧秘。

蘇珊說尼克的行為符合自戀型人格異常的模式,虐妻的丈夫普遍都有此狀況。她告訴我這種人格異常時,感覺起來有如在描述我過去一年來的生活。自戀型人格異常(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簡稱NPD)患者很專制跋扈,怪東怪西,只關心自己,對他人的需求沒耐心……而且以發飆來控制別人。他們不尊重別人的界線,這意味他們覺得有權大肆欺壓、批評,直到受害者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人格異常不等同於發瘋,蘇珊解釋,因為自戀型的人可以控制何時何地要發火,瘋子則不。例如他絕對不會在上班時痛毆老闆,因為那樣有違他自己的利益。他反倒會回家揍老婆和踢狗。而且他從來不覺得內疚,因為他會把行為合理化,為自己找借口。除了他自己,別人的痛苦算不了什麼。

「那麼你是說,尼克沒有發瘋,而是有反社會人格?」我問蘇珊。

「嗯……基本上來說,是的。要記住,大部分有反社會人格的人都不是兇手,他們只是沒有同理心,而且非常擅於玩弄別人。」

「有辦法治好他嗎?」

她立刻搖頭。「想到可能是何種凌虐或輕忽造成他這個樣子,是滿悲哀的。但終究說來,尼克就是尼克。自戀的人是出了名的抗拒心理治療。因為性格浮誇,他們永遠看不出有改變的必要。」蘇珊陰鬱地笑了笑,彷佛想起某些不偷快的回憶。「相信我,任何治療師都不想看到自戀型的人進門。那隻會造成巨大的挫折感,浪費時間。」

「那我呢?」我鼓起勇氣問。「有辦法治好我嗎?」那一刻,我雙眼刺痛,必須擤鼻子,於是蘇珊把她的答案再重複一次。

「當然有,海芬。我們一起努力。會成功的。」

起初我很怕我必須原諒尼克。聽到蘇珊說不,我不需要繼續被困在受虐與原諒的循環中,這讓我充滿無法形容的釋然。所謂有責任去原諒、甚至輔導加害人,常令受虐人感到十分沉重,那不是我的工作,蘇珊說。找出辦法阻止我和尼克交往經驗的遺毒滲入我生命的其它領域,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們先集中心思處理其它層面。

我發現我是個界線很弱的人。雙親,尤其是母親,一直教導我,做個乖女兒就表示任何個人界線也不能有。我受到的教養是永遠接受母親的批評,讓她自行其是,任由她在與她無關的事情也替我做決定。

「但我幾個哥哥跟她的關係就不是這樣,」我告訴蘇珊。「他們有界線,不會讓她擾亂他們的私生活。」

「有時候,父母對兒子和女兒的期望大為不同,」蘇珊諷刺地說。「我爸媽是堅持他們年邁之後,應該由我照顧他們,但他們永遠不會想到要這樣要求我哥哥。」

蘇珊和我做了許多次角色扮演,一開始的感覺真是蠢到丟臉的地步,但當她輪流扮成尼克、我父親、朋友、哥哥、甚至過世已久的母親時,我練習為自己挺身發言。這很困難,讓我肌肉緊繃、涔涔冒汗。

「把『不』當成維他命。」這句話成了我的座右銘。我覺得如果說得次數夠多,我就能開始相信。

扒奇在我允許的範圍內,處理了大部分的離婚手續。而且可能是由於莉珀柔性的影響力,他改變了對待我的方式。他不再告訴我事情該怎麼做,而是把各種選擇攤開並——解釋,不會跟我爭辯我的決定。尼克膽敢打電話到公寓來要求跟我談話時,我說沒關係,蓋奇就強迫自己把電話交給我。

那通電話哪算得上交談,多半只有單方發言,尼克說,我聽。我丈夫滔滔不絕地從愧疚談到氣憤再轉為懇求,說我的錯跟他一樣多。

你不能因為遇到一個難關就放棄婚姻,他說。

那不只是一個難關,我說。

相愛的人會找到方法把問題解決,他又說。

你不愛我,我說道。

他說他愛我。也許他不是最佳丈夫,但我也該死的一定不是最佳妻子。

你說的一定對,我告訴他。但我認為我不是該被打斷肋骨。

他說他才不可能打斷我的肋骨,那一定是我摔倒時意外跌斷的。

我說他對我又推又打。

尼克說不記得有打我時,我萬分震驚。他說他可能是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我納悶他是否真的不記得,他是否替自己改寫事發真相,或他是否在撒謊。接著,我了解到,那不重要。

我不會回去的,我說。之後不管他如何響應,我都重複這句話。我不會回去。我不會回去。

我掛掉電話向蓋奇走去,他從剛才就一直坐在客廳。他雙手握住皮椅的扶把,緊到指尖在平滑的皮革上掐出深深的半圓凹陷。但他讓我獨力打自己的戰役,那是我所需要的。

我以不堪忍受為由訴請離婚,那表示由於雙方個性衝突已消減「婚姻關係的正當性」,使人無法忍受婚姻。律師說那是最迅速的一條路。只要尼克不抗議。不然就得開庭,兩造必將掀開種種的醜事和羞辱。

「海芬,」蓋奇私下對我說,他灰色的眼眸和藹,嘴型嚴厲。「我已經盡最大努力忍住,照你的意思去做……但現在有件事得問問你。」

「什麼事?」

「你我都知道,尼克不可能毫不抗議就任離婚程序走下去,除非我們讓他認為放手放得有價值。」

「你是指付錢打發他?」一想到尼克那樣對待我後還能拿到金錢報償,我的血液慢慢沸騰。「提醒尼克我已經被除名在遺囑之外。我是——」

「你仍是崔家的人。尼克會把他的角色搬出來演個徹底……勤奮的貧窮小夥子娶了驕縱的富家女,現在卻像酒保的抹布被拋到一旁。如果他故意,海芬,他可以讓程序儘可能拖久一點,變得更難辦理、更加公開。」

「那把我對那間公寓的份讓給他好了,那是我們唯一共同擁有的財產。」

「尼克要的將不只是那間公寓。」

我知道蓋奇暗示的方向。他想付錢打發尼克,讓他在離婚手續辦完前不要說話。在屢屢凌虐我之後,尼克即將得到一大筆豐厚的報酬。我氣得全身開始顫抖。「我發誓,」我真正怒火中燒了,「等好不容易擺脫他之後,我永遠不要再踏入婚姻了。」

「不,別這麼說。」蓋奇想都沒想就向我伸出手,而我往後縮。我還是不喜歡碰觸,尤其來自於男人,蘇珊說過這是防衛機制,會隨時間好轉。我聽見蓋奇低低咒罵一聲,放下雙臂。「抱歉,」他咕噥,然後嘆了口氣。「你知道,拿顆子彈打進他腦袋會比離婚來得便宜許多,而且更快速。」

我謹慎地看了他一眼。「你是開玩笑的吧?」

「對。」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不喜歡他的眼神。

「我們還是堅守離婚這個選項吧,」我說。「我比較喜歡麥修和嘉玲不必去監獄探視你。你想拿什麼付給他?我該爬去跟爸爸要錢給尼克嗎?……因為我很確定我沒半毛錢。」

「這留給我擔心就好,以後再算。」

明白哥哥不只承擔我訴請離婚的費用,還要出錢和解,我心裡很難受地看著他。「蓋奇——」

「不要緊,」他靜靜地說。「換作你也會幫我的。你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難,甜心。」

「讓你為我犯的錯付錢,是不對的。」

「海芬……人之所以能堅強,部分在於願意承認自己有時候需要幫忙。你獨自走進這婚姻,獨自經歷其中的折磨,該死,你絕對不必獨自想辦法脫身。讓我這個哥哥幫忙吧。」

他安靜又確定的態度使我覺得雙腳站在堅定可靠的土地上,好像將來有天一切真的都會平順的。

「我以後會把錢還給你。」

「好。」

「我猜唯一能比這事更叫我感激的,」我告訴他,「就是你把布琦從樹叢拉出來的那次了。」

離婚程序在二月結束,隔天我咽下驕傲,打電話給爸爸。法官簽下判決書那天,尼克沒出庭,我深深感到鬆了一口氣。結婚時需要兩個人都在場,但離婚時只要一個人。蓋奇向我保證尼克當天絕不會靠近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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