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我原以為私奔就是到拉斯韋加斯、偷偷舉行由貓王證婚的儀式,誰知佛羅里達、夏威夷和亞歷桑納州也都有旅館提供「私奔結婚套裝行程」,內容包括婚禮服務、旅館住宿、按摩,還有餐點。蓋奇和莉珀支付我們私奔到佛羅里達小島的費用,那是他們送給我和尼克的結婚禮物。

爸爸堅守立場,反對我嫁給尼克,徹底執行要把我從遺囑中完全刪除的威脅。不給錢,不溝通。「他會讓步的,」幾個哥哥告訴我,但我斷然表明不稀罕老爸的讓步,我已經受夠了他長久以來的控制。

莉珀試圖告訴我橋祺一直、而且依然都很疼愛我,使得我們起了第一次爭執。

「他當然疼愛我,」我唐突地對她說。「他疼愛任他擺布的棋子,他疼愛小孩子。但像我這樣有主見、有個人好惡的成年人……不,他不愛。他只愛一輩子賣力討好他的人。」

「他需要你,」莉珀堅持。「將來——」

「不,他不需要,」我說。「他有你就夠了。」我自知這樣抨擊她很不公平,但我剋制不住。「你去當乖媳婦吧,」我不在乎地說。「我這輩子忍受他已經夠多了。」

後來莉珀過了很久都沒跟我說話。

尼克和我搬到達拉斯北邊的普雷諾,他在那裡的一家建築事務所擔任估價專員。那不是他想要長久做下去的工作,但薪水很不錯,尤其是加班費。我在達林頓旅館找到一份初階的工作,擔任營銷整合,協助信息部門的主管推展公關和營銷企劃。

達林頓是一家雅緻而且現代化的旅館,獨棟的橢圓形建築看起來很像陽具,但多了一層粉紅花崗岩的遮屏。或許達林頓獲選為達拉斯最浪漫旅館的部分原因該歸功於這層下意識的暗示。

「你們達拉斯人的建築真是的,」我告訴尼克。「城裡每棟建物看起來不是像陰莖,就是像麥片盒。」

「而你只喜歡那匹紅色飛馬,」尼克指出。

我得承認他沒說錯。我抗拒不了那個霓虹燈做的飛馬,它是從一九三四年起就高高豎在木蘭大樓頂端的標誌。呆板的天際線因為它而多了幾分個性。

我不確定該如何形容達拉斯。和休斯敦相比,這裡乾淨而國際化,人與人間的聯繫較為緊密。牛仔帽較少,人們大多很有禮貌。而且達拉斯的政治立場始終一致,不像休斯敦每次選舉的公共政策都會激烈擺盪。

斑雅沉著的達拉斯似乎想證明什麼,像個太擔憂第二次約會該如何打扮的女人。這可能是因為達拉斯不像世上多數的大城市,這裡沒有港口。達拉斯是一八七○年代因為休斯敦中德州鐵路和德州太平洋鐵路兩線在這裡交會,才使得這座城市成為大型商業中心。

尼克的家人都住在達拉斯市內或附近。他的父母在他小時候離異,並各自嫁娶。他有繼父母前一段婚姻產下的兄弟姊妹,也有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還有同父同母的手足,我弄不大清楚誰是誰家的子女。不過這似乎無關緊要,因為他們並不親近。

我們買了一間附兩個停車位的小鮑寓,小區里有游泳池。我以便宜但色彩明亮的現代傢具來裝飾公寓,加上一些籃子和墨西哥風格的陶器。客廳里掛了一大張復刻版的老式旅遊海報,海報畫了個提水果籃的黑髮女孩,上頭有斗大的標題寫著:來壯麗的墨西哥玩吧。

「這是我們自己的特殊風格,」尼克抱怨傢具難看,說他討厭西南方風情的飾品時,我這麼告訴他。「我稱之為Ikea風格。」我認為這是引領風潮,大家很快就會仿效我們。況且,這就是我們負擔得起的裝潢。

「我們買得起一座該死的王宮,」尼克陰鬱地說,「都怪你父親太可惡了。」

他這股恨意像是憑空打下來的閃電,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對公寓這麼高興,反而讓尼克不高興。他說我只是在玩家家酒。他倒想看看等我過了一陣子中產階級的生活,還會不會如此開心。

「我當然會開心啊,」我說。「我擁有你,不需要大房子也很開心。」

我並不覺得環境的轉換有何難以適應,但那對尼克的影響竟然比我更嚴重。他說他是為了我而氣惱我們的預算只有那麼一丁點。他很不高興我們買不起第二輛車。

「我真的不介意,」我說,而那讓他更加火大,因為如果他耿耿於懷,我就該介意。

然而在風暴過後,和平更加甜美。

上班時,尼克一天至少打兩次電話給我,問我過得好不好。我們總是在談天。「我希望我們能把每件事都告訴對方,」有天晚上他說,我們剛喝掉半瓶葡萄酒。「我的父母總是各有各的秘密。你跟我應該百分之百的誠實和公開。」

理論上,我很喜愛這個主意。不過實際上,這讓我的自尊心很難受。百分之百的誠實和公開,其實不見得仁慈。

「你好漂亮,」有天晚上做完愛,尼克對我說。他一隻手在我的全身游移,往上來到我微微隆起的胸脯。我的胸部不大,罩杯頂多只有小B。即使在婚前,尼克就曾笑著抱怨過我的上圍不夠偉大,還說要不是像我這麼嬌小纖瘦的女人挺著巨乳太過可笑,他會花錢要我隆乳。「褐色的大眼睛……可愛的小鼻子……美麗的嘴唇。沒有身材沒關係。」

「我有身材啊,」我說。

「我是指胸部。」

「我也有胸部,只是不大而已。」

「嗯,反正我愛你。」

我很想指出尼克的身材也不完美,但我曉得那會引發爭吵。尼克不大能接受批評,哪怕說得再輕微而且立意良善。他不習慣有人指出他的錯誤。另一方面,我一直是聽人批評長大的。

母親總是把她朋友的女兒多麼能幹的故事詳盡地告訴我,說她們多麼有教養,會乖乖端坐上鋼琴課,用面紙折花送給她們的媽媽,或一聽到暗示就懂得展現最近學到的芭蕾舞步。

我也曾全心全意地許願,希望能做個那樣的小女孩。偏偏我生性叛逆,像導演選錯了人,我真的演不了崔艾華第二。後來她過世了,留下我充滿悔恨,自覓永遠也無法彌補母親的缺憾。

婚後的每個假日,無論是第一個感恩節、第一個聖誕節、第一個新年,我們都是自己安靜度過。我們還沒加入哪個教會,而且尼克的朋友和他稱之為家人的那些親戚,全都有各自的家庭要顧。我把烹煮聖誕晚餐當作化學課的實驗計畫,研究食譜、做圖表、設定定時器、秤好材料,仔細將肉和蔬菜切成適當的大小。我知道這番努力的成果只是過得去,但尼克說這是他吃過最棒的火雞、最佳馬鈴薯泥,和最好的胡桃派。

「這一定是因為你看到我戴烤箱手套的關係,」我說。

尼克模仿卡通里的臭鼬,沿著我的手臂撒下嘖嘖有聲的親吻。「你是廚房女神。」

達林頓旅館在假期時生意興隆,我不得不加班,而尼克的工作要到新年過後才會開始忙碌。我們的時間表合不攏,一直開車來來回回,讓他覺得氣餒又浪費時間。事情永遠做不完……公寓老是一團亂,冰箱內的東西很少補齊,總有好幾堆臟衣服要洗。

「我們花不起把襯衫全部送洗的錢,」尼克在聖誕節的隔天說道。「你必須學會如何燙衣服。」

「我?」我生平一件襯衫也沒燙過。把襯衫燙平簡直跟黑洞和黑暗物質一樣,是宇宙間神秘難解的課題。「你怎麼不自己燙呢?」

「我需要你幫忙。請你幫我弄一下襯衫會太過分嗎?」

「不,當然不會。對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做,擔心我做不好。」

「我做給你看,你可以學。」尼克微笑著拍拍我的背。「你只需要喚醒你心中的馬莎.史都華。」(譯註:美國電視節目著名的家事女神。)

我告訴他我一向把心中的馬莎.史都華鎖在地下室,但為了他,我願意將她鬆綁。

尼克很有耐心地把過程一步步教我,讓我看他究竟喜歡襯衫怎樣上漿和燙平。他格外要求細節。起初還算好玩,就像補牆壁縫隙一開始也很好玩……直到要面對一整間浴室的瓷磚,或一整籃的襯衫。無論我有多努力,似乎都無法將襯衫燙到尼克滿意的地步。

我燙衣服的技巧變成他每天視察的重點。尼克會走到衣櫃前翻看一排燙過的衣物,挑出我做錯的地方。「燙邊緣時需要慢一點,才能壓乎所有的小縐褶。」或是「腋下的交縫要重新燙過。」「槳不要上那麼多。」「背部不夠平整。」

我氣惱又沮喪,終於開始用我自己的錢——我們每周各有同樣金額的錢可以花用——把尼克的襯衫送給專業的人來清洗熨燙。我覺得這個解決之道還不錯,但尼克發現衣櫃里的襯衫都用塑料套包好時,他很不滿。

「我以為我們說好了,」他簡短地說,「你要學會燙衣服。」

「我是用自己的錢。」我朝他露出安撫的笑容。「我是燙衣白痴,或許我需要多吃綜合維他命。」

他拒絕報以微笑。「你不夠努力。」

我覺得為襯衫這種瑣事爭吵,太讓人難以置信了。應該跟襯衫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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