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曼笛的父親去世以後,決定搬到倫敦就沒什麼困難了。她本來也可以就此待在溫莎,那邊距離倫敦不過二十五哩,也有幾家知名的出版社,她自小就住在溫莎,兩位姊姊的家也在附近,而且依據父親的遺囑,白家小巧舒適的房子是留給她的。

然而,在父親的葬禮結束以後,曼笛很快便把房子賣了;她的兩個姊姊海倫與蘇菲簡直怒不可遏。她們憤怒地說,大家全都是在那棟房子里出生的,曼笛沒有權利隨便賣掉家族歷史的重要部分。

表面上,曼笛逆來順受地挨姊姊們的罵,其實,只要一想起經歷了多少辛苦才可以贏得可以隨意處置那棟房子的權利,她就不禁會露出冷冷的微笑;但她很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的情緒,不讓任何人發現。或許海倫和蘇菲很珍愛那棟房子,但過去五年間,那座房子只能說是她的監獄。兩位姊姊都結了婚,各自離家,留下來的曼笛獨自照顧為病所苦的老邁雙親。她的母親在病床上輾轉了三年才耗竭而逝,那段日子緩慢無比、一團混亂,簡直不堪回首。之後則是她的父親逐漸衰頹,他的怨言層出不窮,使得他的病情加劇,也使他終至一無所有。

曼笛一直獨立背負這些重擔。她的姊妹們總是沒時間,要忙自己的家庭,沒辦法幫她什麼忙。大部分的朋友與親戚則一致表示非常相信曼笛完全有能力將一切料理得很好。畢竟她年紀一把了又沒結婚——除了照顧父母,還有什麼好做的?

一位好心的阿姨甚至告訴曼笛一些事,證實了她的想法;爵爺刻意不讓她結婚,以確保他們老年時有人照顧。曼笛還真希望上帝有別的安排。顯然大家都認為曼笛不可能找到一個伴侶,不如在家照顧父母。

在那幾年,無論是心靈或身體上都非常艱辛。她的母親一項說話尖刻、很難取悅,但她以沈靜的莊嚴態度承受了自身日漸衰竭的病苦,讓曼笛感到些許安慰。當生命即將到達尾聲,母親的慈愛溫柔,竟是曼笛記憶中前所未見;她離開人世的那個日子,在曼笛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痛楚。

相形之下,疾病讓她的父親從一個快活的男子轉變成脾氣最惡劣的病人。曼笛經常得跑來跑去地張羅,為他準備的餐點沒一樣他滿意的,那些無以數計的要求,讓她忙得沒有半點屬於自己的時間。

不過,為了不讓自己被這些挫折感打倒,曼笛開始利用深夜和清晨寫作。起先只是讓自己高興,但逐漸地,她開始希望這些小說可以出版。

出版了兩本書,她的雙親也先後去世,曼笛終於可以照自己的意思過活。她希望餘生都住在人口一百五十萬、也是全世界最繁忙與龐大的都市。靠著父親留給她的兩千磅遺產,加上賣去房子的所得,曼笛在倫敦西郊購置了一間小巧優雅的房子。她把兩名家僕帶在身邊,一個是車夫查理,一個是女僕蘇珊,另外又雇了一個名叫羅蘭的廚子。

倫敦有她想望的一切事物,或許更多。直到現在,即使在這個城市已住了六個月,每天早晨曼笛還是在滿懷驚喜中醒來。她喜愛倫敦的煙塵、嘈雜聲和快節奏。每個日子以街上小販沙啞的叫賣聲揭開序幕,而在駛過鵝卵石街道的馬車聲中結束,這些馬車將人們載往各自的夜生活。她喜愛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晚宴、私人劇本朗讀會,或者文藝討論。

出乎曼笛意料之外,在倫敦文藝圈裡她算是小有名氣。許多出版商、詩人、記者,還有其餘的小說家似乎都知道她的名字,也讀過她的書。從前在溫莎,認識她的人只覺得她寫東西是浪費時間。當然沒有一個人贊同她寫小說,大家都暗示說,那些東西上不了檯面,不是有教養的人會看的。

曼笛無法理解,為何她的書寫與自己的人格有這麼大的落差。每當她在一迭白紙前坐定,她的筆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她會寫出自己從來不認識的人物……有時暴力、有時野蠻,但總是無法熱情;有些走向毀滅,有些即使有道德上的缺陷,卻依然最終的勝利。既然她並沒有實際可以取材的模型去描寫這些小說人物,曼笛終於明白:這些人物的感受與熱情,只可能源自她的內心深處。她也不敢多想,不願感到不安。

上流社會小說……。傑克曾經提到這一類作品,她也讀過一些,這些故事描繪特權階級的人,他們奢華無度的生活、桃色事件、穿戴的衣著與珠寶。然而,曼笛對這些上流社會生活所知甚少,如果要靠寫作維生,她實在不能描寫自己不熟悉的世界。所以,她描寫鄉下人、工人和教士,官員與鄉紳,說來幸運,曼笛的故事似乎有不少讀者,銷售量也不錯。

生日過後一個星期,曼笛接受邀請,參加一場在戴泰德先生家舉辦的晚宴。戴泰德是位律師,為作家們處理各類交涉的事務,擔任法律顧問。戴先生是曼笛所認識的人裡頭最快活、最放縱自己的人了,他喜歡花錢、喝酒,還抽煙過量、賭博,甚至還追女人,但是非常快樂。很多人都喜歡參加他的晚宴,宴會上會有許多美食、美酒,以及愉快的氣氛。

「真高興你今天晚上要出去,曼笛小姐。」曼笛的女僕蘇珊說。看見曼笛對著門廳的穿衣鏡檢查儀容時,她在一旁有感而發。蘇珊是個中年女人,身材小巧,個性活潑,服侍白家已有多年。「你寫了整整一個星期,居然沒有頭痛倒地,真是奇蹟。」

「我得把小說寫完阿!」曼笛報以一個淺淺的微笑。「不然我哪裡也不敢去。我很怕薛先生會聽說我工作沒做完,還敢在城裡到處閑晃。」

提到曼笛的出版商,蘇珊一陣大笑。薛先生不愛說話,是個嚴肅的人,總是在擔心他旗下的作家會沉溺於倫敦聲色犬馬的生活,疏忽了寫作。老實說,這樣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切娛樂與享受,倫敦幾乎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一個人很容易就此忘卻應盡的責任。

曼笛瞥向門旁的長窄窗,注意到玻璃上凝結的冰霜,不禁顫抖起來,哀怨地望著自家舒適的小客廳。已經要出門了,可是突然之間,她好想留在家裡,披上一件舒服的舊長袍,在爐火邊看書度過夜晚。「外面看起來好冷喔!」她說。

蘇珊立刻取來女主人的黑色天鵝絨披風,小小的門廳里回蕩著她生氣勃勃的絮絮叨叨。「別擔心天氣冷,曼笛小姐,在你活的夠老、老的動不了、擋不住冬天風寒的時候,你有的是時間可以每天坐著,現在是你該出去和朋友快活的時候,一點點冷有什麼關係?我會在暖爐邊燒煤,你玩回來的時候,會幫你備好一杯熱騰騰的白蘭地牛奶。」

「好的,蘇珊。」曼笛對女僕順從地一笑。

「還有阿,曼笛小姐,」女僕大膽地對她說教起來。「和男士相處時,記得收斂自己的舌頭。講點好聽的話,微笑,裝出對他們的一切政治見解表示同意___」

「我說蘇珊,」曼笛挖苦地打斷她的話。「你當真還是寄望我會結婚?」

「當然有可能阿,很有可能的。」女僕堅持道。

「我去參加晚宴,只是和別人聊聊天,」曼笛告訴她。「絕對不是去找丈夫的!」

「啊,可是你今晚看起來真漂亮。」蘇珊讚賞的目光掃過曼笛一身的黑色晚禮服,皺絲的衣裳微光閃亮,低胸的剪裁貼著她豐滿的身材,上衣與長袖都綴飾著發光的珠子,手套與鞋子都是黑鹿皮所制。這堪稱是一套圓熟老練的服裝搭配,彰顯曼笛容貌的優點,特別是她豐滿的胸部。雖然曼笛從來沒作過這樣的打扮,不過,最近她請教了倫敦一位聲名卓越的服裝設計師,並且訂製數套最新流行的禮服。

在蘇珊的協助下,曼笛披上以貂皮襯裡的披風,手臂從鑲絲的臂孔穿出來,扣上領口的金鈕扣。她們又選了一頂巴黎風格的黑天鵝絨帽子,蓋在她的髮型上。聽從蘇珊的建議,曼笛今天晚上決定換個新髮型,讓一些鬈髮從編得鬆鬆的辮髻落下來。

「我敢說你會找到一個丈夫的。」蘇珊堅持說。「說不定今晚你就會碰到他了。」

「我不想要丈夫,」曼笛彆扭地說。「我喜歡獨立。」

「獨立,」蘇珊轉著眼珠叫道。「我認為你會比較喜歡床上有個丈夫跟你作伴。」

「蘇珊,」曼笛以不贊同的語調提醒她,但女僕只是大笑著;她敢這樣暢所欲言,一方面是因為年紀較長,二來也是因為她在白家待很久了。

「我保證你會比你兩個姊姊找到一個更好的丈夫___願老天保佑她們兩位。」蘇珊預言道。「耐心等候的人,總是得到最好的。我一向這麼說。」

「誰敢跟你爭辯?」曼笛挖苦地說,當車夫查理將門打開,一陣冷風迎面而來,曼笛不禁微微眯起眼睛。

「馬車已經預備好了,曼笛小姐。」查理快活地說,在他臂彎里掛著一條折迭整齊的毯子。車子雖說舊了點,卻維護得很好,他護著曼笛上了車,在她身上蓋好毯子。

曼笛背倚著車內年歲已久的皮墊,縮進滾著絲邊的長羊毛毯下,想到等一下的晚宴,偷偷地微笑起來。生命很美好,她想著。她有朋友,有個舒適的家,有分不僅有趣、收入也還可以的職業。然而,即使擁有這麼多的幸運,對於蘇珊堅持她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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