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莉莉在一個小房間里找到瑞克,他把兩張桌子並在一起,上面堆著一迭賬本、銀行匯票、本票和錢——好幾堆的錢幣,和一迭迭的紙鈔。以前莉莉曾經目睹他以驚人的速度數鈔票,細長的手指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然而今天他似乎笨手笨腳,極其小心、謹慎地計算他的收益。

當她走近桌子時,聞到一股琴酒的甜酸味,一杯琴酒擺在桌上,周遭有些酒液濺在桌子上。她驚訝地打量瑞克,這根本不像他的風格——酒不離手,尤其是琴酒。這是窮人喝的酒,瑞克痛恨琴酒,因為它讓他想到他的過去。

「瑞克。」她靜靜地開口。

他抬起頭,綠色的眼睛掃過那件淡黃色的禮服和她神采奕奕的臉龐。他看起來宛如一位疲倦不堪的年輕蘇丹;臉上的苦澀和怨毒今天更明顯。莉莉客觀地認為他似乎又瘦了一些,顴骨的邊緣像刀鋒,更顯突出及尖銳。而且他今天很奇怪,不修邊幅,領巾鬆開,黑髮蓋住前額。

「伍斯沒有好好照顧你,」莉莉說。「等一分鐘,我去廚房叫人送一些東西——」

「我不餓。」他打斷她的話,以嘲弄的細心將每個字的發音都說得很清楚。 「別麻煩,我告訴過你我現在很忙。」

「可是我來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沒時間聊天。」

「可是瑞克——」

「不。」

「我和他結婚了,」莉莉脫口而出,本來她不想這麼突然地說出口。她溫順自覺地笑了。「今天早上我和雷爵士結婚了。」

瑞克的表情獃滯空白,十分安靜,慢慢地把酒暍完,手指以超乎必要的勁道握緊酒杯。他以平板的聲音開口時,表情令人猜不透。

「你有沒有告訴他妮可的事?」

莉莉的笑容不見了。「沒有。」

「萬一他發現你有個私生女,你預期他要怎麼辦?」

她垂下頭。「一旦他發現我欺騙他時,我想他會撤銷婚姻或申請離婚。我並不會責怪他對我的恨。瑞克,別生氣,我知道自己這麼做似乎很儍,可是這真的有道理。」

「我沒生氣。」

「憑藉亞力的財富,我可以和士迪交涉——」瑞克突烈移動,抓起一把銀幣灑在她腳前,令她驚呼出聲,雙腳釘在一灘亮晶晶的錢幣中間,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你不是為了錢,」他的聲音輕而冷。「才嫁給他,告訴我實話,吉普賽小姐,你和我之間僅有的一切就是誠實相待。」

「實話是我要救回我的女兒,」她防衛地說。「這是我和他結婚的唯一理由。」他抬起不穩的手指向門口。「如果你要說謊,就出去吧。」

莉莉垂頭看著自己的腳,用力吞咽著。「好吧,」她咕噥著。「我承認,我在乎他,這就是你要我說的話嗎?」

瑞克點點頭,似乎冷靜下來了。「是的。」

「他對我很好,」莉莉有些難以啟口,雙手絞在一起。「我本來不相信像他那種人會存在,完全沒有一絲邪惡或不名譽。他說他不想改變我,當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知道快樂的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追求快樂錯了嗎?即使只有一下下? 」

「不。」他溫柔地說。

「你和我還是朋友,對嗎?」

他點點頭,深深吁口氣,釋然地微笑。

瑞克的臉色變得很奇怪。「我必須說些話,你——」他停止,謹慎而婉轉地說,以取悅她。「你需——需要——向伍佛頓伯爵這樣的男人,若是放他走,你就是該死的大傻瓜。你以前過的生活只會將你拉向低賤處,吉普賽小姐,讓你憤世嫉俗。而他可以讓你受人敬重,照顧你。別告訴他有私生女,可能沒必要。」

「等我找回妮可,終究得讓他知道。」

「你或許永遠——永遠——不會找到。」

怒火在她眼中閃爍。「不,我會的。你別惡意嚇我,瑞克,只因為我做了令你不悅的事。」

「已經過了兩年了,」他急切的聲音比嘲弄令她更加不安。「我派人找過每一間妓院和酒店,翻遍富理特市場和歐文廣場……」看見她臉上血色盡失,他頓了一下,然後又決心說下去。「我派他們去監獄、客棧、工房、碼頭都找過……很久以前她就死了,或是被賣到倫敦以外,吉普賽小姐,或是……」他下巴一緊。「要救她脫離現況已經太遲了,我知道士迪會叫孩子做什麼事……我知道,吉普賽小姐,因為……那些事我也經歷過, 你會寧願她死了。」他眼中似乎仍存有往日所受的折磨。

「你為什麼這麼做?」莉莉沙啞地問。「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你和伍佛頓伯爵應該有公平的機會,你必須拋開往事和過去,否則會導致未來的悲劇。」

「你錯了,」她顫抖、尖銳地說。「妮可還活著,她在這城裡的某個地方。如果她死了,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我會感覺得到,我體內某個部分會告訴我的……你說錯了!」

「吉普賽——」

「我不要再討論下去,別再說了,瑞克,否則我們的友誼就永遠完了。我會找回我女兒,終有一天我會高興地看你把這些話吞回去。現在,我想向你借匹馬,一、兩個小時就夠了。」

「你要拿五千鎊給那個義大利混蛋!」瑞克不悅地說。「我應該跟過去把他給宰了。」

「不,你知道萬一他發生任何事,我找回妮可的唯一機會就消失了。」

他陰沉而蹙眉地點點頭。「伍斯會為你備馬,此後,我希望伍佛頓伯爵有辦法把你晚上留在家。」

莉莉在黃昏時抵達會面的地點,細雨慢慢地飄下,暫時洗去廣場中常有的垃圾、腐敗食物和鳥糞的氣味。她很驚訝地發現士迪已經到了,她緩緩地接近,發現他平常慣有的自信消失無蹤,反而有些急躁。身上那套合身的深色衣服似乎有些襤褸,她不禁納悶為什麼,她給了他那麼多錢,他卻沒有用來買一件新衣服。一看見她,他黝黑的臉變得急切起來。

「有沒有?」

「有。」莉莉回答,然而她沒有把錢囊放在他伸出來的手中,反而抱在胸前。

他厚厚的唇向下扯,打量著潮濕的夜景,雨已經成了冷冷的霧氣。

「天殺的!」他暴燥地評論。「老是下雨,天空老是灰撲撲的,我真痛恨英格蘭!」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莉莉一眨也不眨地瞪著他,問道。

士迪陰鬱地聳聳肩。「我別無選擇,留下來是因為他們要我待在此地。」他再一次聳聳肩。

「原來如此,」莉莉輕輕地說。「他們是誰,士迪?『他們』和妮可以及勒索的事有關嗎?」

他看起來很懊惱,彷彿說了不該說的話。「把錢給我。」

「我不會再這麼做了。」莉莉堅決地說。「我不能夠,士迪,我已經做了你要求的一切,你要我來倫敦,我就來了。我把所有的都給了你,卻沒有一絲妮可還活著的證據;而你唯一給我的是那天她被綁走時,身上穿的小衣裳。」

「你懷疑妮可不在我手上?」

「是的,」莉莉痛苦地吞咽著。「我想她或許已經死了。」

「我保證沒有。」

「呃,」莉莉輕蔑地笑了。「請原諒我不覺得你的保證可靠。」

「你說這種話就錯了,甜心。」士迪得意洋洋的表情令人難以忍受。「今晚我還在想,我應該帶著妮可安然無恙的證據來。我可不希望你懷疑。我想或許該讓 你看一些東西,使你相信我。」他回頭一瞥,望向狹窄的巷道。

莉莉迷惑地跟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他用義大利話喊了些什麼,所用的俚語連義大利話相當流利的她都沒能聽出來。有個黑黑的影子逐漸地出現在數碼之外,似乎是凌空迸出來,莉莉瞪著那幽靈般的影子,雙唇驚奇地分開來。

「嗯,」士迪志得意滿地說。「現在你想說什麼啊,甜心?」

莉莉顫抖地察覺遠方的黑影是個男人抱著一個娃娃般的小孩,他的雙手撐在小孩的腋下,將她舉高一些,小孩的黑髮在灰色的天空下像擦得發亮的瑪瑙。

「不!」莉莉嘶啞地喊,心跳狂亂。

孩子望著士迪,以細小、狐疑的嗓音喊道:「爸爸?爸爸?」

那是她女兒妮可,莉莉手中的錢囊掉在地上,蹣跚地向前,士迪旋即用力拉住她,一手搗住她的嘴巴,搗住她椎心劇痛的吶喊。她狂亂地掙扎,揮打他箍住她的手臂,淚水汩汩而下。她抽噎著,眨掉模糊她視線的眼淚。

土迪粗嗄的聲音傳進她耳際。「啊,那是妮可!我們的寶寶。很美,嗯?真是漂亮的孩子。」

士迪點點頭,那個男人抱著孩子消失了,溶進黑暗裡面。土迪等了半晌才鬆開莉莉,所有尾隨跟蹤的機會全部失去。他才抽開手臂。

莉莉緩緩地放鬆下來,仍在哭泣。「我的天!」她嗚咽,雙臂環住自己的胃,肩膀佝僂得象個老婦人。

「我說過她在我手裡。」士迪拾起錢袋,打開袋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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