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在休士頓,頭髮是件大事。我很驚訝有人肯花那麼多錢到壹沙龍來整理這三千煩惱絲,尤其若能弄成金髮,更是最值得花費時間與金錢的投資。而壹沙龍保證給女性顧客她們一生最美的顏色。

很多人從德州以外的地方專程搭飛機來染我們最著名的「三色金」。每位美髮師的預約名單都很長,若想預約首席美髮師兼沙龍的大股東禪子(Zenko)先生親自動手,至少要在三個月之前預約。

禪子個子雖小,但氣勢很強,舉止彷彿帶電,高雅有如舞者。他是休士頓近郊凱特市的人,美容學校畢業後去英國實習,帶著一口人人為之著迷的英國腔和莫測高深的名字回來。即使他對我們這些在幕後的人吼叫,我們還是很喜歡那口鏗鏘有致的腔調。

禪子經常吼叫。他不只是個天才還是 完美主義者,只要事情略不合意,他就爆發。但是,他創造了多麼偉大的事業啊。壹沙龍曾獲《德州月刊》、《Elle》和《Gamour》選為年度最佳美容美 發院,禪子本人曾出現在一位著名女星的紀錄片。該女星接受訪問時,影片拍到禪子在替她的紅色長髮做平板燙。

那部紀錄片播出之後,知名度本已不低的禪子頓時成為炙手可熱的髮型設計師。現在,他更擁有了自己品牌的美髮用品,全部產品都是銀色的瓶子或罐子,以及星星形狀的蓋子。

在我眼中,壹沙龍的內部 裝潢仿彿英國的鄉村宅邸,亮閃閃的橡木地板、古董、有著浮雕之獎章圖案與手繪設計的天花板。客人要喝的咖啡,以放在銀托盤上的骨瓷杯送到,健怡可樂則倒入 高玻璃杯,冰塊保證是用加拿大進口的冰河礦泉水做成。一般客人在寬敞大廳的美髮站做頭髮,另有貴賓室為明星與超級巨富服務,洗頭的房間到處點著精油蠟燭, 播放古典音樂。

當學徒的第一年,任何人的頭髮我 都沒碰過,只能跟在一旁觀察與學習,替禪子跑腿、替客人送飲料,有時幫護髮的客人包上熱毛巾或蠟紙。我也在一些客人等待禪子的時候替她們修指甲,或做手部 按摩。最有趣的是替呼朋引伴一起來做全套SPA的客人修腳趾甲,我們幾個默默工作的美容師會聽到各式各樣最新的八卦。

她們會先談誰最近做了什麼整容,她們自己又應該去做什麼,以及在臉頰施打肉毒桿菌或許可以繃緊皮膚,可是也因此不能微笑,這樣是否值得?她們也談各人的 老公,而後轉向孩子、孩子的學校、朋友、功課或他們的毛病。許多孩子都因為驕縱而有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幾乎每個都在看心理醫生。

她們的生活與我有天淵之別,彷彿我們是兩個星球的人。但有時也會有類似的故事,讓我很想說:「對,我妹妹也是這樣。」或者:「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但我當然閉緊嘴巴,因為禪子曾嚴厲警告我們,絕絕對對不可以主動談起個人生活的任何事情。客人不想聽我們的意見,她們不想成為朋友。她們來壹沙龍放鬆身心,並接受專業人員的服務。

但我聽了很多。我知道哪個親戚跟霸佔家族噴射機的人吵架,誰跟誰為了信託基金和財產在打官司,誰的丈夫喜歡去坎城獵艷,哪裡訂做的椅子最好。我也聽了 許多醜聞與成功的故事,知道誰家的宴會辦得最好,哪個基金會的慈善工作大家最喜歡,以及當個全職的社交名媛需要注意多少繁文褥節。

我喜歡休士頓的女人,她們幽默而坦率,對最新的時尚永遠有興趣。當然還是有些古板的老太太堅持要把頭髮弄成圓形的鋼盔,但禪子即使討厭這樣的髮型,也不敢得罪這些手上的鑽戒跟煙灰缸一樣大的富家太太。

沙龍當然也有體型大小不一的男士前來,通常都是衣著昂貴,髮型、皮膚與指甲都保養良好的客人。別以為德州都是牛仔,其實德州男士對於外表非常講究,該磨、該剪的都懂得定時處理。

短期內就有一小批固定的男士客人總是利用午休時間來找我修指甲,或修眉毛以及脖子後面太長的毛。有人會想跟我調情,尤其是一些年輕的,但禪子對此也有規定。我很樂意遵守他的規定。在這個階段,我對調情與戀愛都毫無興趣,只想要穩定的工作,和客人給的小費。

沙龍里 少數長袖善舞的幾個女孩,包括安姬在內,都交上一個甜心爹地(譯註:SusarDaddy港語傳神地稱為「契爺」,台灣稱「乾爹」)於一旁備用著。那些安 排都很隱密,禪子或許沒注意,也或許裝作沒看到。我對這種富有的老男人和年輕女人之間的不成文關係並沒有興趣。但難免感到好奇。

每個大城市都有甜心爹地這種次文化。它的本質就是隨時可以開始,也隨時可以結束,但雙方似乎都很喜歡它的非永久性,何況其中的未成文規則依然帶來某些保障。關係從普通的喝杯酒或吃飯開始,女孩如果手腕不錯,便能哄得甜心爹地替她付學費、旅費、治裝費,甚至整型的費用。

安姬告訴我,錢很少直接轉手,那會破壞浪漫氣氛。男方喜歡認為,這是一段特別的友誼,他們只是在資助值得幫忙的女孩。女方則相信好男人當然想要幫助他的女友,她花些時間陪他,也是應該的。

「但如果有一天他買了一輛車給你、可是你並不想跟他睡的時候,怎麼辦?」我挑剔地問安姬。「但你還是必須順從他,對不對?這跟——」

看見她抿起嘴角的警告,我連忙住嘴。

「這跟性無關,」安姬僵硬地說。「那是友誼。你無法理解的,我懶得浪費口舌跟你解釋了。」

我立刻道歉,說我來自小鎮、對這些事很無知。安姬被我安撫下來,原諒了我.但她不忘告訴我,如果我聰明,也該找個有錢的男友,幫我更快達到目標。

然 而,我並不想要出國旅遊、穿設計師服飾、過奢華的生活。我只想遵守我對自己及嘉玲的承諾,我小小的野心只求我們有個家,衣食無缺,擁有包括牙醫在內的健康 保險,我不要任何甜心爹地來提供這些。那種關係以友誼為包裝,其實附帶著不少義務,等於用禮物交換性……那是我應付不來的一條路。

太多坑洞了。

崔橋祺是壹沙龍的重量級客人之一。你如果看過《財富》、《富比士》或類似的雜誌,你一定知道他。不幸的是,我對財經問題沒有興趣,而除非要打蒼蠅,不會去碰那種又厚又重的雜誌。

看見橋祺,你首先會注意到的幾件事之一就是他低沉莊嚴的聲音,低到彷彿腳底都能感受到。他並不高大,倘若低頭垂肩甚至是偏矮,但一旦橋祺把頭低下來,其他人也不敢抬太高。他不胖但胸膛厚實,手臂之有力似乎徒手就可以把馬蹄鐵拉直。

橋祺是男人中的男人,喝烈酒、槍法很好,但在談判桌上卻是一位紳士。他努力賺錢,該吃的苦一樣也沒少吃,該享受的也都享受了。

橋祺喜歡跟他同一類的老派人士。他認為男主外、女主內,只在倒咖啡的時候才進入廚房。他常不懂怎有男人會對瓷器的圖案、有機芽菜或樂於展現女性的一面有興趣。橋祺沒有女性的一面,誰敢這樣暗示,他會把他一桿揮到天外去。

橋祺在我剛去壹沙龍工作不久後第一次光顧。有一天,沙龍內向來寧靜莊重的氣氛忽然熱烈起來,設計師們交頭接耳地低語,客人紛紛扭頭去看。我在他被引入貴賓室前及時瞥見一眼——一頭鋼鐵顏色的濃髮、深灰色的西裝。

他在貴賓室門前暫停,眼光掃過美髮區大廳。他的眼睛是深色的,那種瞳孔與虹膜不是分得很清楚的深棕色。他是個好看的老傢伙,有著某種特立獨行的氣質。

我們的視線相 遇。他靜止不動,專註地盯著我時,雙眼微微眯起。我霎時有種無從形容的奇特感覺……胸部深處一個言語碰觸不到的地方出現某種愉悅之感。我放鬆下來,感覺受 到撫慰與盼望,甚至覺得額頭與下巴的肌肉緩緩鬆懈下來。我想對他微笑,但他已經轉身隨禪子走進了貴賓室。

「那是誰?」我問站在我旁邊的安姬。

「進階級的甜心爹地,」她以敬畏的口氣回答。「可別告訴我,你從未聽過崔橋祺這號大人物。」

「我聽過崔家,他們就像德州的華爾街,很有錢,對吧?」

「蜜糖,崔橋祺等於投資界的貓王,他經常上,他也寫書,半個休士頓都是他的,而且他還有遊艇、噴射機、豪宅……」

安姬說話向來誇張,但我依然印象深刻。

「……最棒的是,他的妻子不久前過世。噢,我要想辦法進去那間貴賓室認識他。你看到他剛才盯著我看的樣子嗎?」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他是看我,其實那當然是安姬,男人都喜歡金髮又性感的她。

「有啊,」我說。「不過你真的會追他?你跟喬治不是處得很好嗎?」喬治是安姬現任的甜心爹哋,他剛買了一輛凱迪拉克送給她。他說是借她開,但是她想開多久都可以。

「莉珀,一個聰明的甜心寶貝隨時要抓住往上爬的機會。」安姬連忙衝去化妝站補粉、重畫眼線和重上唇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